第65章
他跪在兄长面前,颤抖着取下那张血书,山下的长街却忽然响起一阵阵爆竹声。
啪——鞭炮和烟花彻夜响到天明,他跪在冬雪之中,好像也慢慢死在那个阖家团圆的除夕夜。
宫照临嘱咐他长命百岁,可他却连第二个除夕夜都没活过。
他再也不想看见别人的团圆,因为一听见那些声音,他想到的不是万家灯火,而是神花府满门血战惨死。
他以为重活一世可以慢慢接纳真相,可当爆竹声在耳边响起,却一瞬将他拉回那个噩梦般的除夕夜。
什么醉梦楼,什么槐树龙须糖,全都像碎裂的镜花水月,再难恢复如初,神花府依旧,可属于他的神花府却再也没有了。
“你说我既归家,想买什么都可以,”他贴着沈奉君的胸膛,声音却钝钝的,没半点生气,“可是我早就没有家了……沈奉君,我该怎么办呢?”
第54章
他连站都站不稳, 只能睁着眼,空茫看着远处。
沈奉君默然片刻,忽然低下身来, 单膝跪落, 一手揽着他脱力的脊背, 与他平齐,低声道:“宫然,我陪你。”
他说不出漂亮的话, 也不知如何开口安慰,一切言语在惨烈的悲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又无能。
宫无岁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抱着他。
宫无岁伏在沈奉君怀里, 直到身上的疲惫和无力慢慢退去, 神智逐渐回笼, 他转了转眼珠, 恢复了力气, 慢慢挺直脊背。
察觉到他的动作, 沈奉君手臂松了松, 宫无岁终于意识到他们大白天在长街拐角抱作一团,简直成何体统, 不由动了动:“我好了。”
沈奉君看他:“果真?”
“千真万确, 刚才只是被爆竹吓傻了, 缓一缓就好,”他牵着沈奉君站起来,弯腰替对方拍了拍灰扑扑的膝盖, “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也不会意志消沉,好不容易重活一次,我还等着去流风阙看雪呢。”
沈奉君大费周章给他换心,他再整日浑浑噩噩未免不识抬举。
沈奉君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心中柔软,连眉眼都温和下来,唇边染上半点笑意:“嗯。”
“你笑了?”宫无岁难以置信,沈奉君大部分时候都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少见此人笑意,现在一笑,却像云开雾散,魄光清辉,不可攀折的仙陵孤月落进密林山涧,照拂草木,连带着四周都晴朗起来。
他一笑,宫无岁的心就跟着荡漾。
沈奉君道:“我不能笑?”
“当然能,你笑起来更好看,要多笑!”阙主一笑,神花府的姑娘必定茶饭不思,日思夜想,送花的人要从城南排到城北。
谁知他说完这一句,沈奉君反而收敛了神色:“那我们走罢。”
昙花一现的笑容,宫无岁倍感可惜,但好歹有力气走路了,他擦干手心冷汗,紧紧握住怀里的龙须糖,走到沈奉君身边:“好,走吧。”
蝶奴和嵇忧住在郊外,位置偏僻,要找人脚程就要快些,他们穿过长街,一路往西,出了城借不到车马,他们就沿着大道走。
宫无岁一路跟着,心觉奇怪,沈奉君一点都不像个外乡人,竟像熟门熟路一般。
“你怎知道他们住哪里?”
沈奉君道:“我之前到过神花府,曾与他们夫妻二人相见。”
“怪不得,”他说完,突然又道:“你来神花府干什么?”
沈奉君却没多说,只道:“求药。”
宫无岁还待追问,却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双双抬眼看去,却见一女子失足踩空,差点从牛车上栽了下来。
“她怎么闭着眼?是个瞎子吧?”
“不光是个瞎子,还是个女道士呢,你看她手里甩个拂尘,装得跟什么似的,年纪轻轻有什么道行,出来唬人的吧!”
“一个女瞎子孤身在外坐什么车?去去去,车上已经满了,载不下了!”那车夫怕出事,一听那女子是个瞎子,就不敢载了。
那女子重新站起来,掸净布衣上的灰尘,也不见气恼,犹豫片刻又退后两步,不卑不亢道:“那好罢。”
正待转身,却听身后有人扬声道:“她哪里孤身在外,不是还有我们吗?”
众人转头看去,却见两道皂衣人影行来,皆是身形高挑不俗,一人吊儿郎当地挽个拂尘,另一人用帷帽遮面,很有些神秘。
有人道:“得了,又来两个招摇撞骗的。”
宫无岁笑眯眯地和那牛车的主人商量:“这位姑娘和我们是一起的,老伯你通融下吧。”
那老伯正要一口回绝,那戴帷帽的男子忽然往前一步,在他手里放了片金叶子,声音却低:“通融。”
他张大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赶紧把金叶子收进怀里:“好好好,您三位上车上车!”
“李三儿你几个挪挪地儿,不然就别叫我载你们!”
其他几个农户见状,不敢说什么,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了位置,等宫无岁三人上了车,那大水牛就慢悠悠地拉着车往西。
“三位道长仙风道骨,定是外乡来的,大晚上出城是要去哪儿啊?天色不早,我直接送你们过去吧。”
沈奉君没拒绝,只道:“朝雾林。”
那女子也点点头。
“朝雾林不远,我送你们去!”
连上前头的车夫,马车上一共七个人,沈奉君和那女子都不多话,那几个农户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话,没过多久就进了村子,那车夫收了钱,答应送他们到朝雾林,其他人农户就先下了车。
无关的人下了车,宫无岁终于松了口气,他看向那女子,却见她十年未改,身上的布衣整洁,还打了补丁,臂挽拂尘,身背命榜,虽然面容年轻却满头白发,虽未睁眼却像是早知天下事,即便衣饰老旧,也难掩此人身上高风。
宫无岁迟疑片刻,还是出声道:“命相。”
那女子听见声音,微微偏过头来,却仍是闭着眼,她好似对宫无岁的复生没有半点意外,宠辱不惊,半晌才道:“我早知会有重逢日,却没想到是今天,多谢你们替我解围。”
命相叶峭眉,是道门相师,可观世法,解天意,她师从已然退隐多年的纵横天相师,受人尊敬,在修真界威望甚高,大名不亚于流风阙主,同时也是禁瞳的主人。
可惜此人常年在外游历,神龙见首不见尾。
宫无岁也觉得意外:“你要去朝雾林?”
叶峭眉将一张药方递过来:“东南水患,流民得了疫症,我去向蝶奴姑娘求花制药。”
一双修长的手上布满厚茧,必然是成日辛劳才留下的,宫无岁当年逃出客栈,孤身杀上护生寺,烈阳行路时被行人的马匹撞翻,他当时浑身是血躺在山道上,口干舌燥,有一瞬间只想就这样死在黄尘之中。
就是这双布满厚茧的手将他扶起,叹息一声后将一杯水留给他。
命相只是个看客,她解天意,却从不强改天命,杯水之情就已经算动了恻隐之心。
宫无岁心中感念她当年的那杯水,一直记到如今,他将药方认真看过,又递回去:“巧了,我们也是去求花的。”
叶峭眉笑笑,未再说什么,又转对沈奉君道:“我这些年潜心耕织,整理出一本《四时农桑论》,可为生民助益,已经打算请各大门派将此书下放传授,今日相见,还请阙主将它转交给柳掌门。”
沈奉君接过书册,果然厚厚一本,他将书本妥帖收好:“多谢。”
她亲耕亲织,亲力亲为,费尽心力,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不在动荡红尘中追名逐利,而是像隐世的农人一般苦撰农书。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牛车却很快驶入一片浓雾,几乎辨不清方向,那赶车的农人却道:“三位仙君稍安勿躁,穿过这片雾气就到了,蝶奴姑娘是个爽快人,平日里咱们村里人家没少受她的恩惠。”
他说完蝶奴,又说起嵇忧公子:“说来也是怪,她那个相公,相貌实在是惊为天人,咱们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般人物,听说他还是什么贵族,不知怎么会愿意陪她隐居在这种地方。”
沈奉君道:“旁人家事,不足为奇。”
那车夫却道:“话是这么说,但换做是我,有这么好的出身和相貌,肯定不会娶一个平平无奇又爱穿红戴绿的种花女,可惜了,蝶奴姑娘一片热心肠,但凡相貌好些……”
他一边说着,隐有惋叹之意。
宫无岁道:“心善则美,你又不是嵇忧公子,大可不必替他遗憾。”
夜雾之中,隐约可见周围茫茫一片花海,有些含苞待放,有些迎风盛开,在这初冬时节竟成一片别样异景。
穿过浓雾,那农人不再前进,将牛车赶到一边,招呼他们下车。
直到牛车再次驶离,独留浓雾中一间小屋,小屋前隐约有一道红影,走近一看,却是一个红衣女子在扛着锄头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