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登仙廊,意喻由凡入仙。
  长廊直通一方圆形广场,其名为“镜花水月”,广场四面环水,河灯数点,如星河潺潺,广场由光滑青铜所制,能映人影。在镜花水月的中央横卧着一座玉制仙山,其中有乐伶白纱覆面,坐于山间小亭无休止地演奏着。
  二人路过侧门听见的模糊乐声,便是由此传来。
  周围水面小船悠悠,每一条小船都代表着一位砚池春的贵客。
  齐云霄被小童领着踏入小径,尽头连着一座假山。小童轻轻旋转一块山石,假山当中出现一条通道。
  “二位大人请,砚主等候多时了。”
  小童躬身等在一旁,没有继续引路的意思了。祝乘春一甩衣袖,率先踏入。齐云霄紧跟其后,观察着周围情况。
  假山通道幽深曲折,石壁上每隔十步便嵌着一盏鲛脂灯,火光在琉璃罩中静静燃烧,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祝乘春脚步轻快,衣袂带风,仿佛走在自家后院。齐云霄目光扫向通道两侧,发现石壁上暗藏着无数的机关孔洞。
  若有人擅闯,顷刻间便会被射成筛子。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青铜门,门上雕着山崖海浪,一头龙潜于山崖之下,眼瞳半睁,微微昂首,五爪张开,似有腾飞冲天之意。
  在恒朝这种凡人王朝,以“人皇”为尊称的当权者,断然不会让其他地方出现龙形纹饰。
  青铜门无声打开,露出一间四壁皆书的雅室。室内焚着苏合香,青烟袅袅间,一位身着淡黄长衫的青年正执笔写字。他闻声抬头,眉间一点朱砂痣衬得面容愈发清俊。
  “春君大人。”青年搁下狼毫,起身行礼,广袖垂落如云,姿态恭敬却分毫不显卑微。
  他赞叹着:“一别经年,大人风采更胜往昔。”
  齐云霄眉梢微动。在祝乘春的百年记忆里,春君曾救下一个夜逃的伤者。此人并非普通人,而是当朝人皇的宗室之弟,仁亲王恒澹明。
  人皇善疑,先皇殁后,仁亲王的一举一动便被他派人监视起来。恒澹明自觉受辱,一把火烧了亲王府,伪装成府内小厮偷偷跑走。
  却不料人皇恒昭临下了围剿令,恒澹明被暗卫伤及心脉,抛尸城外,眼看着活不成了,恰逢祝乘春路过,死马当活马医似的给了一颗修士才能吃的丹药。
  这颗丹药不仅叫仁亲王捡了条命,还维持着青春容貌,如今已过不惑之年,看起来却像个二十岁的青年。
  恒澹明受了救命之恩,又无甚远志,便答应坐镇砚池春,自此缩居地下,做了春君的耳目。
  “亲王殿下,你这砚池春倒是愈发气派了”祝乘春径自落座,指尖轻叩黄花梨案几,拿起案头螭龙纹镇纸,意有所指,“连登仙廊都敢修,不怕御史台参你僭越么?”
  仁亲王轻笑,亲自执壶斟茶。沸水冲开碧螺春,清香顿时盈满一室。
  “春君大人说笑。自二十六年前的王府大火后,世上哪还有什么僭越之说。”
  他手腕稳如磐石,茶水一线入盏,分毫不溅,抬眼瞧了瞧齐云霄:“这位是……?”
  祝乘春颇为得意地举起和齐云霄牵在一起的手,一脸的炫耀和骄傲:“我家道侣,齐云霄。”
  萧静昀眸光在二人交叠的双手上一掠而过,露出一丝温和笑意。他奉上茶盏:“齐大人请用,这是用灵泉雪水泡的碧螺春,能温养经脉的。”
  齐云霄道了声谢,挨着祝乘春坐下,接茶慢饮。
  春君带在身侧的人,便是可信之人。仁亲王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笺,毫不避讳:“皇兄这几年开始密查东煌城的修士踪迹了,不知要作何用途。这信鸽传的内容已被我换下,二位之后务必当心。”
  祝乘春展开信纸,瞧着其中所写“疑有修士现身城中”的内容,开口时却提到了另一件事:“本君来时,见黑雨蚀人,凡人却视若无睹。东煌城何时有这等异象?”
  “黑雨?”仁亲王诧异抬眼,眼中满是迷惑之情,“那不是很正常吗?”
  第62章
  “连你也认为, 黑雨在东煌城是正常的?”
  恒澹明话音甫落,祝乘春身形微顿,回头与齐云霄对视一眼,两人眼底充满了惊愕。
  齐云霄指节轻叩茶盏, 声音微沉:“我在此地住了十年, 那时虽年幼,却并非懵懂无知。城中从未下过黑雨, 至少, 我的记忆里没有下过。”
  仁亲王的目光一寸寸扫过齐云霄的脸,似在辨认什么:“齐大人……也是东煌城人士?齐……齐……”他忽地攥拳击掌, 恍然大悟般:“你是齐思齐太傅的公子?”
  多年未闻父亲名讳,齐云霄眼睫低垂,喉间轻滚:“……是。”
  他的父亲齐思, 是先皇钦点的太子太傅, 守旧派的中流砥柱。齐思当年执拗刚烈,政见与锐意改革的太子针锋相对, 虽为太傅,却在新皇登基后渐渐变成朝堂弃子。
  太傅之位犹在, 权力却早已架空, 最终成为金銮殿上的边缘人物。
  掌心忽地传来暖意。他侧目,正对上祝乘春那双灼灼赤瞳。失了忆的祝乘春不知前因后果,却敏锐地察觉自家的小道侣情绪低落,当即凑近, 唇瓣在他耳尖轻轻一蹭。
  “……!”齐云霄耳根骤热, 好在恒澹明极有眼色,起身佯装翻书,权当未见。
  这一打岔, 齐云霄胸中郁气都散了大半,他反手扣住祝乘春的指尖,无声示意着自己无碍。
  恒澹明此时捧来一册天象古籍,手指点向书页某处:“二位请看,此处明确记载,东煌城黑雨乃天降祥瑞,可以润泽万物。”
  可齐云霄与祝乘春细看之下,那书页恒澹明手指的一段“文字”,分明空空如也。
  淡淡的茶香似乎凝滞了,室内无风,一股莫名寒意却如附骨之疽,悄然攀上脊背、渗入骨髓,令人毛骨悚然。
  齐云霄传音道:「乘春,我这边看着书页是空的。」
  祝乘春的回音很快:「我亦如此。看来你我二人看到的是正常书页。而东煌城的凡人,恐怕被某种力量篡改了认知。」
  他继续传音道:「这并非幻术,书页上没有幻术痕迹。」
  齐云霄不由得抬眼看向恒澹明:“殿下可曾见过那些黑雨沾身之人,顷刻间化作黑雾消散?活人凭空蒸发,就无人追究?”
  “这……”恒澹明眉头紧锁,面上浮现出挣扎般的困惑,“平日只当寻常,可经你们一提,我竟觉得过去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
  一刹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钟声,如闷雷沉沉滚入地底,撞得人心头发颤。
  齐云霄忽觉周身一轻,仿佛某种无形的枷锁碎裂诸身。他下意识抬手,乌剑应召而出,剑身震颤,发出久违的低鸣,似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灵力解封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祝乘春,正巧那人也抬眸望来,指尖缠绕着一缕情丝,赤眸微亮,显然修为也已恢复如常。
  “现在是什么时辰?”齐云霄脱口问道。
  恒澹明面露诧异,目光在二人周身流转的灵光上停留片刻:“砚池春内设一口金钟,每至整点便会敲响。方才那声钟响,应是子时了。”
  子时……
  齐云霄心头一震。莫非这绝灵之地的禁制,会在子时短暂失效?
  若真如此,那这座东煌城的问题,恐怕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许多。
  诡异的腐蚀性黑雨,沾身即化黑雾的东煌城百姓,对种种异常熟视无睹的错误认知,以及……子时复苏的修士灵力。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祝乘春的身体光华流转,红眸白发的模样便化为和寻常人无异的黑发黑眸:“云霄,我们出去看看。如若子时修为恢复,外面也该有所变化才对。”
  恒澹明温和笑着起身送客:“二位大人慢走。东煌城夜市繁华,不妨玩赏至天明。”
  天明?
  齐云霄心头掠过一丝异样,还未来得及深想,便被祝乘春拉着向外走去。由原路返回,他心绪纷乱,沿途灯火璀璨的景致根本无暇细看。
  直到踏出砚池春,眼前景象才让他骤然止步,心头刹明——
  子夜时分,东煌城的长街竟比白昼更繁华热闹。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两侧楼坊家家亮灯,街边簇拥着许多小摊,店主和摊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大红灯笼挂满长街,整座城池都未曾入睡。
  “卖花嘞!卖花嘞!新鲜的花——”
  沙哑的吆喝声传入耳膜。只见一位老妪站在路口,臂间挎着花篮,红白相间的花朵鲜艳欲滴,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湿漉漉的。
  “两位公子,要买花吗?”
  她咧嘴一笑,露出缺齿的门牙,本该慈蔼的笑容,在此刻竟令人感到阵阵发凉。
  祝乘春拉着齐云霄后退数步:“不必了,我们还有别的事。”
  「云霄你看她的影子——」
  齐云霄早就发现了,在老妪身体底下黑乎乎的不是影子,而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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