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柳宁戳着她的额头,“还几个孩子!也不知羞。”
  张定坤从铜锅里捞起肉片来吃,又饮了一口杯中酒, “嗯,这酒不错,有我们东鲁‘景阳春’那味。”
  他离开东鲁时已经十二岁,正是跟大人们上桌喝酒的年纪,第一回喝的景阳春让他记了十几年。
  “这是我从沪城进的一批酒,北地老字号,客人们尝了都说好。”柳君也执杯,三人碰了一下,都一口干了。
  东鲁的儿女就没有不善饮酒的。
  三人边吃边聊,屋外寒风阵阵,屋内却是暖意融融,菜香夹杂着酒香,馥郁萦绕。
  “三哥,你这次真要趁机北上?”
  张定坤点头,“我先往西边收账,再绕道北上。年底公务应酬繁忙,机会比平时多。”
  柳宁蹙眉道,“你可千万小心,若时机不适就算了,张丙吉那狗贼迟早要遭报应,搭上点损伤不值当。”
  “这事你们别管,家学传承靠你俩,报仇雪恨是男人的事。”张定坤点头,“不用担心,我会斟酌着办。”
  北边这会正乱着,是极好的下手时机。他也没有骗方绍伦,此行确实凶险,也不知有没有命回来陪他过年。
  他盯着柳宁,“不要再回沪城。你在月城出不了岔子,碰上棘手的去找胡启山或者左云,都会帮你摆平。但是沪城,情况复杂许多,倘若有个什么闪失,鞭长莫及。听懂了吗?”
  柳宁连连点头,三哥出行在即,她不想他再操心她的事。
  灵波从一旁的绞丝手袋里,拿出一个小小锦囊,递给张定坤,“三哥,这里头是我新近制的两种药丸,红色的凝血功效好,白色的提神醒脑,你带着吧,但愿用不上。”
  张定坤接过去塞怀里,对着灵波叹道,“你非要嫁给方绍玮,我也拦不住你。好在周姑娘是个好相与的,但你可要想明白,方家靠他传宗接代,各方人马要平衡笼络,府里往后少不了进人。你要没有周姑娘那容人的气量,趁早打消念头。”
  柳宁立马抓到错漏,笑道,“哎呀,方家不是还有大公子嘛,怎么就单靠二公子传宗接代了?”
  “你别打岔!”张定坤挥手,却也忍不住剖白,“咱老张家就剩我这根独苗我都豁出去了,还能放他去娶妻生子?我不在月城的时候你帮我盯紧点。”
  柳宁喏喏的笑着应是,灵波抬手给他满上酒,又把自己杯子也倒满了,举杯敬他,“三哥,我嫁进方家并不完全冲绍玮,一是方老爷子于制药一道颇有见地,肯投资让我放手去搞;二来我跟蔓英姐真是一见如故。我早跟方绍玮说了,只要他心里有分寸,十个八个抬进来我也不膈应,但他若负了我俩……”
  她一仰脖,将杯中酒饮尽,三根手指捏着那只瓷质的小酒盅,微一用力,酒盅应声而裂,她本就英气的眉目一脸肃穆,“我张家女儿可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糯米团子!”
  “好!”张定坤拍了拍桌子,“你记得这话就行,自己选的路自己担,跪着也得把它走完!”
  柳宁另拿了个酒盅过来,兄妹三人再次碰杯。
  酒菜过半,张定坤薄有几分醉意,拿筷子敲打着碗沿,“拿琵琶来!”他自己有一把紫檀木的象牙琵琶,放在了城东宅邸。
  柳宁扬声喊如眉将琵琶送来,张定坤接过那把酸枝木的玉首琵琶抱在怀里,如眉站一边不肯走,几个小丫头也从灶房探出头来。
  张定坤的生母是北地琵琶国手,他于此道家学渊源,且极有天赋,他母亲那把绿檀木琵琶早说过要传给他,只可惜家破之时哪里还顾得上那些。
  虽然逃难这几年生了手,等后头有能耐置办了自己的宅邸,便访了一把极好的紫檀木琵琶,时常弹奏,以慰思乡思亲之苦。
  他竖琴在膝上,右手五指一抡,是极清脆的轮指,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一曲《十面埋伏》徐徐展开,看上去粗粝的手指却在琴弦上灵活而快速的跳跃,织网一般由浅及深。
  乐声逐渐加快,有如战鼓敲击,令闻者心跳骤然开始加速。至最高潮,弦声激昂,仿佛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奔腾,金戈铁马,气势磅礴。
  围观的一群人彷佛被带入了古老的战场,似亲眼目睹英勇的战士们在十面埋伏中奋力厮杀……直到激烈的高潮后渐渐平息,乐声逐渐变得柔和而悠长,如同战后的宁静。
  这首曲子如眉也会弹奏,但她傻站一旁,弦声停止也一动不动。
  她见过张定坤多次,却是第一次听他弹琵琶。虽说张三爷颇有权势,又与东家亲厚,但开始要用她琵琶,她是颇不情愿的,她年纪虽不大,却是个琴痴。
  男子会弹琵琶的并不少见,她的师傅便是沪城有名的琵琶演奏家苏少彬,平时也弹武曲较多,这首《十面埋伏》更是拿手之作,但如眉私以为这一曲张三爷更甚一筹。
  她忍不住拍掌,“比我师傅还弹得好!”
  柳宁和灵波面上都是笑盈盈的模样,眼底却有晶莹闪烁,二人执起杯,共敬张定坤,“三哥,一定要平安归来。”
  “好!”三人碰杯将杯中酒饮尽,无需言语,彼此心中都懂得那杯中情意。
  第9章
  方绍伦回到月湖的府邸已是掌灯时分。
  方家除了节庆或是生辰,日常并不聚在一起吃饭,三个小厨房轮番给各房供应膳食。
  他急匆匆走到堂前,开阔的客厅里亮着电灯,留声机里播放着西洋乐曲,方颖琳带着阿良和方学群的几个护卫,正在学跳交谊舞。
  交谊舞的风潮渐渐从沪城刮到了月城。
  看到方绍伦进来,方颖琳高兴的跑上来拉他手,“大哥你可算回来了,快来教我跳舞,他们都说你跳得最好。”
  她碰触到方绍伦的指尖,却被闪电般甩脱了手。
  方绍伦一脸尴尬,连忙找补,“呃,我刚逛公园来着,淋了点雨,先上去洗个澡。阿良,帮我拎两桶热水上来。”
  他三两步踏上楼梯,又扬声叫孙妈妈,“姆妈,帮我下碗鸡丝汤面。”
  一进房间,先跑到浴室洗手,香胰子打了两遍,清水冲干净,再凑到鼻尖闻一闻,那股子腥膻之气仿若挥之不去,亏得张三还一根根手指嘬弄了个遍……
  他忍不住盖住眉眼,不敢看镜中人的脸色。
  阿良“咚咚”的敲门,他和一个护卫一人拎了两桶热水上来,倒到浴桶里,再打开冷水管,调和匀了,龇着牙催促他,“大少爷您可快着点吧,四小姐还等您教跳舞哩。”
  方绍伦把他赶出去,颓然的往床上一趴,忍不住伸手捶了两下枕头。
  他今天真是昏了头了,怎么就中了张三的蛊呢?竟然真帮他……
  而且在他得寸进尺将手伸过来的时候,他居然也没有拒绝……
  许是天色太过昏暗,屋外雨声又太过缠绵,纱帐掩映的厢房里栀子茉莉的香气格外熏人,他们躲在寂静无人的角落相互把玩着某个神奇的物件……
  方绍伦的脑海里闪过一些童年时期的画面,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好像是某个微雨的午后,他俩在田野里疯玩,挤蹭在垛起来的秸秆堆中,他掏出来给张三看,“为什么我的比你的小?”
  张三笑嘻嘻的,“给我摸摸吧,摸着摸着就变大了……”
  方绍伦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叹了口气,起身脱了衣服浸入浴桶中。
  好半晌才把脑袋伸出水面,摸一把面颊上的浮水,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三把西行说得那么凶险,倒也不全是唬人,商队这么多年来来回回,多吓人的场面都见过。
  有一年商队送茶叶去北疆,遇上百年难遇的大雪,马队翻了一半到溜子沟里,马匹连着货物连着马上的人通通掉进了万丈悬崖……商队回来那天,镇子里哭声震天。
  行商从古至今都是个高风险的行当,张三惦记着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万一……就当随份子了!
  三年前方绍伦决定去东瀛留学,当然不是为了他爹娶了丁师姐或者张三亲了他一嘴,这种狗屁倒灶的事情。至少不完全是。
  随着他成人,周家对他的不喜与忌惮从私底下摆到了明面上,他亲耳听到周家的舅父周士昌扯着方学群的胳膊嚷嚷,“姐夫,你可是答应过我姐的,这份家业要交到绍玮手上……让他享个现成的富贵就得了,要让他掌家周家头一个不答应……”
  方绍伦嗤之以鼻,别说他从小在姨娘“凡事不要跟绍玮争抢”的耳提面命中长大,单说他自己,也不喜行商。
  他那时年少气盛,见国难当头,山河疮痍,觉得但凡血性男儿都该尽一己之力。
  把这志向跟方学群一说,就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上好的钧窑茶具连盏带托砸到他面前,幸亏闪躲得快,不然就得被滚烫茶水溅一脸。
  方学群喘着粗气指着他怒骂,“你当你猴子精转世呐还能大闹天宫了?!快把这想头收一收!老子在世一日就轮不着你作主!过来!老子好好教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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