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约翰逊在同济医科教授过西方解剖学,灵波是他最看好的医学生,曾力劝她去德国留学。
  两人一阵缄默。这是乱世,每一天都充斥着死亡,而个人无法力挽狂澜。
  灵波换了个话题,“三哥,其实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连仇人长什么样子也完全模糊。五姐记得也帮不上什么忙,这血海深仇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
  张定坤摇头,“你俩还在这世间,就是帮了我大忙了。”
  他一击即中,大仇得报,一贯沉静的面庞上也没什么喜悦的神色。
  灵波有些不明白,“三哥你做成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也不觉得欢喜?今年家祭总算可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张定坤面上添了几许欣慰,“唔,欢喜。”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方道,“灵波,你离家时还小,可能早已不记得张丙吉曾抱着你举高高,送过你许多小玩意儿。”
  “我七八岁时学骑马是他教的,第一匹小马驹是他送的。第一次打枪也是他教的我……爹没有这个闲工夫,这个族叔教我的东西比爹还多……”
  他翘起二郎腿,双臂枕在脑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当年东鲁匪乱,我记得他把爹从乱枪窝子里背回来……”
  过了片刻,他低声笑道,“灵波,你知道吗?他死到临头,看见是我,一副颇高兴的样子,他枪匣子里还有一颗子弹,如果……我大概不能好好坐在这里……我用他教我的枪法,要了他的命,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张丙吉当年对男嗣赶尽杀绝,对几个女娃娃勉强称得上仁慈,远远的送到南边,任她们自生自灭。
  灵波离家时不过五六岁,对这些过往不甚清楚,听她三哥如此感叹,不由蹙眉道,“那后来怎么闹到这步田地呢?”
  张定坤有些兴味索然,“无非权势迷人眼,财帛动人心罢了。”
  这世间多少纷争仇恨不是因此而起呢?
  他如今二十七岁,在西南甚至整个南边大小都算个人物,前途堪称一片光明,搁别的男人身上正是意气风发奔前程的好时候。
  如果会盘算,就应该娶上一两门有助力的亲事,趁着老东家病弱,少东家还不济事,把西南这点子家当牢牢的抓在手里。
  可自小的经历令他对这番筹谋提不起多大兴趣,他“哗哗”的翻着手中的书页,慨叹道,“王侯将相也不过登台唱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多少百年世家的倾覆不过旦夕之间。”
  他徐徐叹息,“还是老话说得好,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富贵犹如过眼云烟,真情才是可贵……”
  灵波听他提起“有情郎”,低声笑道,“三哥,方家大少爷果然长得极好,我见了都喜欢。三哥该高兴才是,有情郎都叉了蜜瓜送你嘴边上了,也不枉你特特的打电话让我带祛疤膏了。”
  张定坤神色却是郁郁,“难哩……”他摇摇头,“你哥都二十七了,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想起昏暗的楼梯间里,方绍伦挣开他的手,径直走开,原本装出来的委屈瞬间就真切起来。
  灵波在包厢里偷眼瞧着,看得出她三哥心神都围着大少爷打转,而方绍伦却不甚搭理的样子。
  如今看一向高大,在她心目中堪称伟岸的身影,佝偻在沙发里,无限惆怅似的,不由得有些心疼起来,皱眉道,“三哥,你就非得大少爷不可吗?”
  张定坤叹气,“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他救了我的命,孟夫子说食色性也,大概我这两种天性都被他一同唤醒了。”
  得,都拽上诗文了,看样子病得不轻。
  灵波只能跟着嗟叹。
  张定坤收起颓丧,从一旁书架上拎出一个小箱子,推到灵波面前,“喏,这是你要的东西,约翰逊从德国弄来的,我上次去医院顺便拿回来了,看看齐不齐全?”
  灵波忙站起身,打开箱子细细查看。
  她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玻璃球皿,连接着一根细细的导管,又翻看着那一堆各式各样的刀片针具,连连点头,“是这些没错。”
  她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眸看着张定坤,“三哥,有了这些,你上次给我的两张方子就能好好琢磨琢磨了。”
  张定坤有些怀疑,“前朝可没这些玩意,那丹药怎么制出来的?”
  “咱们华国的炼丹术多少年了?几千年哩,这些器具兴许有,只是失传了。就连咱们老张家,估计也有,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张丙吉谋了东鲁药王张家的产业,但他不懂制药这个行当,原先这些器具,包括药房通通不复存在。
  唯有几张发家的药方子让张家三兄弟带了出来。
  灵波像捧宝贝一样,小心的将那些玻璃制的器皿放回铺着棉絮软垫的箱子里,“没有这些提取工具就制不成药,哥哥们拼了性命才弄出来的方子就白搁着了。”
  “行,你慢慢去琢磨,反正这事只能指望你。”张定坤多亏找着了两个妹妹,不然这药方子搁他手里就是两张废纸。
  灵波抱起箱子要走,张定坤又叮嘱了一句,“你捣鼓这些,绍玮要是问起……”
  两人的兄妹关系暂时没有公开。
  方绍玮与灵波算是自由恋爱,富家少爷对医科大的女学生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花样百出。为了迎美进门,与舅家各种周旋谈判,甚至不惜让未婚妻亲自当说客,如果再加上身世,再认个亲,这出戏简直就唱不完。
  张定坤如今和方家的关系颇为微妙,不把这一层曝出来反倒有好处。
  “放心吧,他对我这一摊子一窍不通。老爷子倒是找我谈过一次,我说要建一间标准的实验室,他也同意了,还许诺制药这块我说了算。老爷子还是挺有见识的。”
  “唔,不然能攒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姜还是老的辣。”
  灵波出门前冲她哥挤眉弄眼,“等有了实验室,我捣鼓这些就更方便了。三哥,回头我先给你整点好东西来,保准让你得偿所愿。”
  她哥都二十七了,老这么空耗着实在可怜,是得帮他想想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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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芳籍听了方绍伦的嘱咐,不到十点便离开了美东舞厅。
  她转过两条小巷,才走到通浦河边,夜船一角钱,飘飘荡荡,将她送到了河对岸。
  不过一河之隔,宛如两个世界。
  河对岸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河这边污水横流、臭气熏天,各种铁皮棚子,木架搭就的简陋房屋,在夜色里恍如狰狞怪兽。
  对岸的霓虹灯影将河这边的惨淡映照得一览无余。
  沈芳籍小心的避让开满地的垃圾与污浊粪水,拐进巷道深处,推开了一张低矮老旧的木门。
  继母钱氏在豆大一点灯油下抬起头,手上是一件破旧的衣裳,她将针头在头发里捋了捋,颇有些不满道,“怎么就回来了?”
  猫在灯下写字的两个弟弟也抬起头,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手上攥着两张土纸,一根铅芯绑了布条权当是笔。
  看见她进来,喊了声大姐,里头房间里传来她父亲几声咳嗽,伴随着吭哧吭哧的呼吸声。
  钱氏伸出一只手掌,“今儿有没有进项?”
  她一只手缩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张外币,上头似乎还留有余温,还带有青年身上那种淡淡的富贵香气。
  然而伸过来的那只手掌,粗糙苍老,沟壑纵横。
  她抿了抿唇,还是攥着那张外币,将它轻轻放到了那只手掌中。
  耳边传来钱氏惊喜的呼喊,“碰上大主顾了?你爹的药可以续上了……”
  两个弟弟围着喊,“姆妈可以买只钢笔吗?”
  “钢笔?那洋玩意儿得多贵啊,饭都吃不饱哩……”
  “可是姆妈……”
  “等下回吧,下回你姐再拿到打赏……你爹吃药要紧……”
  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沈芳籍蜷缩在那张硬木板床上,透过低矮屋顶那来不及补好的洞口可以看见一方沉静的天幕。
  这是冬夜里难得有一弯新月的夜晚。
  她的目光在那一方小小的天空里遨游,欢快的乐曲恍惚间又重新回到耳畔,而俊秀英挺的青年似乎又重新回到身边,对她展露和善的微笑和赞赏的神色……
  她辍学前最爱去的地方是图书馆,各式书籍里,最爱看的是童话故事。
  童话无关茶米油盐,无关贫贱富贵,只有美好的一切,王子会爱上灰姑娘,他们会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她还记得那个几乎要将人湮灭的黑夜,他像天神一般降临,拯救她于水火。
  他将她扒拉到身后,赤手空拳面对持枪的豺狼,飞起一脚将对方手上的枪踢飞,一个手刀便让醉鬼软绵绵的垂下了头颅。
  他转过身来扶着她的肩膀,“你没事吧?”这温和关切的一句,有如天籁。
  那本是她十七年人生里最为惊恐的一夜,却因为有这个人的出现,令她不惧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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