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他打电话到张府,门房说去了长柳书寓。到长柳书寓,又扑了个空,说是去了西郊工地,柳宁倒是十分热情,“大少爷坐会呀,要不晚上来吃饭吧?三爷必来吃晚饭的。我新换了个北地的厨子,做涮羊肉是一绝,您赏脸尝尝?”
她言语殷勤,媚笑嫣然,是个风情十足的美人。如果不是张三坦白他和柳宁的兄妹关系,任谁都要觉得两人极为相配。都是高挑的身段,白净的面皮,形状颇为相似的丹凤眼,要放在情侣关系上便是很有夫妻相。
方绍伦被她意味深长的笑容和略带调侃的目光弄得十分不好意思,忙摆手道,“不急,我先上西郊看看。”
等他赶到西郊,哪里有张三的人影?倒是棉纱厂的土建已经基本完工,几座阔大的厂房矗立在旷野,沿着山脚正在修葺围墙。几个工人师傅认得他,挥手喊着“大少爷”,他也扬了扬手。
袁闵礼从人群中快步走出来,朗声笑道,“回来了?我说这两天你也该到了,正打算晚上打电话到府里去。”他走过来搂着他肩膀,“走走,上我家去,让厨子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咱俩痛快喝一杯。”
方绍伦嘴里犟,其实还是有点受到张三影响,不动声色的挣开他胳膊,“算了,懒得麻烦,附近随便吃点吧。”
袁闵礼是最敏锐不过的人,自然发觉了方绍伦不如以往亲近的态度,蹙了蹙眉,大少爷解释道,“家里这会正忙活着,我要上你家喝醉了又要添乱了。”
“那怕什么,住我家不就好了,咱俩秉烛夜谈、抵足而眠也不是一两回了。”袁闵礼微微笑道。
“下次吧。”方绍伦扯着他胳膊,走向附近一个小饭馆,他想起苏娅萍那事来,想跟袁闵礼聊一聊。
正好是饭点,小饭馆颇有几桌客人,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几个酒菜。“土建这块都你一个人负责的?”他眺望了一下规整的厂房赞道,“比沪城的工业园也不差什么。”
袁闵礼眉眼间隐现疲色,看样子没少为这个棉纱厂费心,却只是笑道,“当不得大少爷夸奖,烁华、烁章都有帮忙。”
他带着调侃的意味喊着“大少爷”,方绍伦轻拍他一记,“绍玮呢?就挂个名?”
“哪能呢?他领着几波人马到苏州和无锡考察学习来着,据说那边纱厂动辄就是两三万枚纱锭。”袁闵礼与他碰杯,“机器这块得着手采购了。”
“到底去哪买定了没?”
“从沪城回来后,股东和掌柜开了个大会,计划分成两块。纱锭、织布机像粗纱机、细纱机、并条机、捻线机这些走东瀛采购,路程近价格也便宜些。”袁闵礼缓声道,“缫丝设备这块走欧洲,他们有最新型循环式煮茧机、剥茧机和黑板机,据说质量很好。”
方绍伦不懂这些,点头道,“掌柜考察团考察出来的结论自然错不了,那你会去东瀛吗?我可以写信给春明,让他招待你。”
“我倒是想去,但采购的人选得由老爷子和股东决定。”袁闵礼叹了口气。
这种生意上的事没有方绍伦置喙的余地,只能宽慰的拍拍他肩膀,然后低声道,“闵礼,白小姐的事你看报纸了吧?”
“看了,这事传到了月城,不看报纸的民众都知道的,你街头巷尾蹲蹲,便能听到不少谈论这事的人。”袁闵礼感慨着,“这简直意想不到,白小姐也算有胆有谋了,如今女性的力量的确不容忽视。”
方绍伦不胜唏嘘,“我当时在现场,挺惨烈的。白小姐也算是报了仇,不过斯人已逝,多谈无益,倒是关太太,”他凑近些,低声道,“闵礼,你跟她还有联系吗?”
“怎么这么问?”袁闵礼端起酒杯,“偶尔到沪城会见面。”
方绍伦一五一十,把在百货公司碰到她跟关九,之后在墓地看到她脸上有伤,说给袁闵礼听。“苏小姐之前跟白小姐接触不少,又一块做生意,只怕难免受些影响。”方绍伦一急都忘了‘关太太’这个称呼,皱眉道,“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苛刻,你要是到了沪城,劝劝她,千万别走错路。”
袁闵礼点头,“我下个月去魏家纳征,届时跟她见个面。”所谓“纳征”就是送聘书和聘礼。
“吉期还没定吗?”按道理纳征之后才会请期,但如今也没有严格按照这个程序来,多半会先商量好成亲的日期,再进行这些准备工作。
“定了,六月十八,请你喝喜酒。”
方绍伦举起酒杯,“那先敬你,琴瑟美满,婚姻和谐。”
袁闵礼与他干杯,放下酒杯打探道,“绍伦,你跟七小姐……”
方绍伦摇头,“绝无可能。”
“为何?”袁闵礼略感讶异,他清楚方绍伦或许无意,但方学群必然是要极力促成的。而大少爷并非新潮青年,一个“孝”字压下来,多半挣脱不得。
不过他并不会直接点明这点,转而说道,“大概静怡有跟她姐透露想法,静芬让我探探你的意思。我还想,要是能跟你做个连襟倒是正经亲戚了。”
方绍伦不惯撒谎,但这事也没法说,只能敷衍道,“静芬面前你帮我分说一二吧,就说……”他极力思索一个合适的理由,“……性格不合。”
袁闵礼看着他一手支颐,皱眉思索的神态,心里却泛起微微的凉意来。张定坤火急火燎的去了沪城,近一月未归。刚到工地视察,神情间很有些志得意满,难道……
他待要出言试探,方绍伦倒先露出踌躇的神色,低声道,“闵礼,我有件事想问你。”
袁闵礼摊开手掌做了个请问的姿势,心中警铃大作,脸上仍是温和的笑意。
“关于苏小姐……她当初选择关家,是你建议的吗?”方绍伦向来认为袁闵礼与苏娅萍情谊深厚,如今苏娅萍嫁给一个酒囊饭袋,又与位高权重的小叔子牵扯不清,绝不能说过得多好,尤其是墓地里仓促一瞥,那明显可见的伤痕……如今这年代,女子择夫婿,盲婚哑嫁的居多,的确有许多托兄弟或亲友打探。如果真的是袁闵礼的建议,那的确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袁闵礼略作沉吟,并未急着否认,反问道,“三爷跟你说的?”虽是询问的话语,口气却十分笃定。清楚他的底细,能掌握他的动向,并且向方绍伦进言的也只有一个张定坤了。
他不待方绍伦回答,兀自斟满一杯,淡笑着饮尽,柔声道,“她的确询问过我,不过……”他搁下酒杯,垂头道,“绍伦,我可以发誓,我并未给予任何建议。只是说了我自己的想法……我娶不到心中所爱,那么无论娶谁,都是一样的。”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大少爷并非情思敏捷的人,却有着极强的共情能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袁闵礼想要表达的惆怅,并对他生出深刻的同情来。他就知道闵礼不会是那样的人,不会从利益的角度去衡量一段感情。或许也不能怪张三,因为张三是这样的天性,万事总要衡量利弊,并且觉得别人也一定如此。
大概是不同性格的人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理解。
他因此对袁闵礼生出了些许愧疚,愧疚于自己的疑心,接过递到唇边的酒,连饮了两杯,用行动表达着歉意。
袁闵礼看着他绯红的面庞,喉结上下滚动,擎起酒杯,抿了一口。长衫的衣袖挡住了嘴角牵起的笑意。张定坤太小看他了,他从不给出具体的建议,只展示一腔深情,再略微陈述利弊,决定权始终在当事人手里。
一顿饭吃完,方绍伦薄有醉意,袁闵礼要开车送他。他犹豫一瞬,还是摆手拒绝了,天色尚早,夕阳斜照在郊外密林,他一路漫步着走远。
袁闵礼看着远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因为俊俏的外表、温和的性情,他可以轻易获得青睐,从而赚得机会。但他从未想过要利用方绍伦的感情,他在得到这份友谊的同时,也付出了相应的真诚。他是真的喜欢这个人,所有的甜言蜜语只要臆想着这个身影,就能说得无比诚恳。
他甚至没有想过一定要获得同等回应。有的人,只要他在,就是美好本身。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份美好被玷污,这份真诚被打碎……
方绍伦路过长柳书寓,果然见张定坤那辆福特牌小汽车停在院墙外。
暮色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步从内堂走出来,绸缎的流光微闪,张定坤穿了一袭深青底面泛着花纹的长衫,与那个并肩而行的窈窕身影十分合衬。
他鬼使神差的往院门后一站,透过门扉的间隙看过去,那巧笑倩兮的女子竟然是周灵波!
她抬起一张芙蓉玉面,脸上挂着亲昵笑容,笑嘻嘻将一样物什塞到张定坤手里,然后径直出门坐上一辆黄包车走了。
大少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张三怎么又跟方绍玮的妾室牵扯上了?他不是那种有事憋心里的性子,长嘴就是要问话的,气冲冲走到院墙内,张定坤听到脚步声,颇有些惊喜的迎上来,“到处找你呢,上哪去了?门房说你来过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