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张定坤看他行走间略显滞涩的背影,又是心疼又是满足,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在他再三的驱赶下调转车头,开走了。
佳期吉日,天气颇好,方绍伦缓步而行,沿路感受着暖阳,闻着风中送来的花香,身体的酸涩消散了不少。方家府门近在眼前,大红喜字、对联已经张贴起来,西式的鲜花拱桥铺得满满当当,仆从进进出出抬着宰杀好的猪牛羊肉,外边垒着数个大灶台散发着肉香。
身后传来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方绍伦回头,却是袁闵礼骑马而来,在晨光中冲他挥了挥鞭,“绍伦,散步呐?上来?”他向他伸出手。
方绍伦哪里还能翻身上马,只能苦笑一声,摆摆手。
袁闵礼跳下马,牵着缰绳,与他并肩而行。
到月湖的府邸,只有这一条水泥铺设的大路,他驭马而来,与张定坤的车擦肩而过,本就怀了三分疑心。刚伸手只为试探,如今再偷眼打量方绍伦的形迹,步履维艰的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不由得攥紧了缰绳。
他很早就知道张定坤的心思,但从不认为他会得逞。方家大少爷是多么高傲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连他都不敢肖想,张三一个北地来的流民,凭什么?凭-什-么?!
身侧的人步伐缓慢,眉眼间却满是春情。绍伦啊,你怎么能这么糊涂,枉我一直甘心待在兄弟的位置上。他不去争也不去抢,皆因自认了解方绍伦,是个心地纯挚、性情耿直的青年,必然会娶一个家世相当的姑娘。
即使他不太乐意,也会听从家长的安排。这种因势利导的婚姻,占据不了他太多心神,甚至因为际遇相同,他会更喜欢跟他待在一起,就像在沪城求学时那样……他们可以白日放歌,农闲垂钓,月下醉饮,花间论道……
袁闵礼不由自主的攥紧了拳头。
方绍伦自撞见他,面上的绯红就没消下去过,眼看一路缄默更是心虚不已,只能轻咳一声问道,“闵礼,你娘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彦哥儿该进学了吧?”
“下半年。”
“呃……六月就是婚期,府里要翻修吗?”
“用不着。”
他很少有这样言简意赅的时候,方绍伦心里直打鼓,等进了方府大门,迎面撞上方学群,拄着拐杖站在庭院中,跟几位族叔世伯说话。简直“我命休矣”,他原本抱着侥幸,这种忙碌的大日子他爹多半没空管他。心头一凛,只能和袁闵礼走过去行礼打招呼。
方学群果然嗔怪道,“你这孩子,越发没规矩了,在闵礼家住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方绍伦:“……”
袁闵礼在一旁接腔,“都是我不好,跟绍伦好久没见,拖着他聊天,太晚就睡下了。”
旁边族叔笑道,“都这么大人了,学群兄也太严格了些。”
“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们这年纪正是闯祸的时候,不管着些可是不行。”
叔伯们连连点头,“咱们方家的家教向来不落人后。”
几个族老叔伯都是看着方绍伦和袁闵礼长大的,有声音问道,“闵礼,接下来就该吃你的喜酒了吧?”
“是,”袁闵礼答得恭敬,“过些日子送喜帖到您府上。”
众人七嘴八舌,“闵礼这孩子也是争气,听说是沪城魏家的姑娘?那可是了不得的大户人家。”
“嗯,堪配袁家门楣。”
“大少爷的婚事定下来了吗?定的哪家姑娘?”
方学群捋着短须,淡笑着点头,“也是沪城的姑娘,没下定不好说。”
“想必也是门当户对好人家。”
“那是自然,咱方家的大少爷,岳家能低了去?”
“门楣倒无所谓,”八字没一撇,方学群只能掩饰般表态,“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只要家世清白,我都没意见。”
众人又一连声的附和,“那也是,咱方家的门第摆在这,只要姑娘模样好性情好,家世纵然低些也不要紧。”
方绍伦听得头皮发麻,赶紧告退。
袁闵礼跟他一块离开了族老们的包围圈,又跟在他身后穿过庭院,方绍伦停下脚步,“闵礼,”他垂下头,“谢谢……”
“你我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袁闵礼淡笑道,“我先去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等会坐一桌?”他片刻之间已收敛了心神,事已至此,恚怨无益,得从头再捋捋。
“好。”方绍伦忙答应着,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感念袁闵礼的体贴。
他回到房间,换了一套簇新的长衫,又梳了头发,刚收拾停当,丫鬟来敲门,“大少爷,大小姐请您过去。”
方绍伦叹了口气,出嫁酒都办上了,不知道他姐在执着什么,实在张三那混蛋除了个子高大些、长得讨喜些、嘴巴甜了些、劲道足了些……也没什么值得惦记的!
他走进方颖珊的院落,客厅里围着一堆莺莺燕燕,都是世交家年纪相仿的姐妹,看见他进来,娇声打着招呼,方颖珊拉着他进了房间。
“你昨晚没回来?我找了你一晚上。”难怪方学群知道他没回家睡,方绍伦深感头疼。
“嗯,住闵礼家了。”
“找着定坤了吗?”
方绍伦看她一脸恳求期待的神色,叹气道,“他不肯来,他说……行胜于言,胡大哥是个好人,让你好好跟他过日子。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个王八蛋……嗯,不是什么好人,不值得你惦记。”他撒这谎,是为了给予一线安慰,方颖珊却眼睛一闭,两行泪滚下腮来。
方绍伦慌了神,“姐,你……”手忙脚乱想要去拿纸巾,方颖珊摇头,“你出去吧。”
他走到宾客满座的庭院中,袁闵礼在边角一张大方桌上冲他招手,“这边。”
满院子攒动的人头,人人脸上都挂着喜悦的笑容,嘴里说着恭喜的话语,新房中的新娘子却是泪痕未干。唉,怪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者无一二。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转悠,突然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忙招了招手,“董兄,书翰,坐这来。”
董鸣宇和赵书翰相携而来,身后跟着董毓菁。
方绍伦站起身,“你们都来喝喜酒吗?真是劳动了。”
“哪里,府上和方老对我们办学多有支持,理当来讨杯喜酒喝。”董校长不但博学,也很懂人情世故,“刚跟老爷子打招呼,看着身体好多了?”
“是硬朗些了,来,几位,快请坐。”
“昨儿打电话到府上,说你不在。”董鸣宇跟袁闵礼打了个招呼,笑眯眯的落座,“绍伦,这次回来多待两天?”
方绍伦摇头,“恐怕是不行,告假不便。”其实这话是假,魏世茂也挂了职,三天两头不见人。他即使不去,罗铁和马千里也能约束好手底下的人。他怕他爹念叨是真。
“那可不巧,我还想约你办个特别讲座来着。”董鸣宇笑道,“如今这帮孩子对外国充满了好奇,尽想听新鲜事物。”
“书翰和毓菁都是东瀛回来的,尽可以讲,必然比我讲得好得多。”他看向董毓菁展开一个钦佩笑容,“尤其毓菁,才女的文章时不时见诸报端,我可是经常拜读的。”
董毓菁露出一抹爽朗笑容,“大少爷过奖啦。”她换了春日里的薄绸旗袍,新近剪了发,齐脖子的半月式,是华国新式女青年形象。
“赵兄近来可好?”赵书翰一向不善言辞,都是老熟人了,仍旧略带腼腆的笑。
“他呀,满肚子的学问,只能倒出来一小半。”董毓菁与他坐在一张长凳上,笑着睨他一眼,又道,“幸亏校长把‘每日广播’交给他,催着,逼着,如今课堂上也能滔滔不绝了。”
她向来是大方健谈的性子,但这般不避讳,显然与赵书翰关系今非昔比。方绍伦与袁闵礼交换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这几个人坐一桌,自然不会冷场,不时有话题掀起。
董鸣宇盛赞董毓菁在各大报纸发文章揽人才的主意,“绍伦,许多人真是不知道我们月城有这般好,毓菁在文章中一描绘,投到我手里来的应聘启示都多了不少。”
“那是自然,我在沪城读到毓菁写的春日赶场,就想家哩,想吃山野里采的新鲜蘑菇,想漫山遍野的野花香。”方绍伦叹道。
袁闵礼从方桌上摆着的花篮里取了一簇满天星,递到他面前,方绍伦顺手接过,对他绽放一抹比花还要璀璨的笑容。这个季节办婚礼更多一分浪漫,摆在桌面、插在窗前的花朵没有一支是假的,都有着绚丽的颜色、馥郁的芬芳。
“我携满天星辰赠予你,满天星辰不及你。”董毓菁笑道,“还有一重是,‘我甘作配角只为瞒爱’,满天星的花语是很有意思的。”
方绍伦轻捻着那支星星点点的粉白,笑道,“只有你们女孩子才会有这些罗曼蒂克的想法。”
袁闵礼跟着微笑,心头却泛起难言的苦涩。绍伦,其实只有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