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艺术家”说他试探过,那必然是有肢体接触了?张三也没在他面前透露过半点,难道是被占了便宜?方绍伦手指攥得紧紧,很有一种将某人打死的冲动。
  但如果要他在方学群面前承认跟张三的关系……把我打死算了!他颓然的松开手。
  天亮才蒙蒙睡去,一觉醒来日上中天。
  他穿着上次在百货公司买的睡衣,打着哈欠,路过隔壁房间,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房门敞开着,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狗东西竟然一晚上没回来?
  他疾步走下楼梯,门厅伸出两个脑袋,却是赵文和赵武。
  双胞胎心意相通,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感叹,他家三爷如此迷恋大少爷不是没缘由的。修长的身段包裹在绸缎睡衣裤中,踢踏着露出鞋面的一痕雪白分外扎眼。哪怕是这未曾梳洗、黑发凌乱的模样,也有一种他们说不上来的风情。
  “你俩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到的,您上楼了就没去请安了。”
  “你们三爷呢?”他到底没忍住问了一句。
  “韩先生母亲去世了,三爷在那帮衬,我们这会也过去。”赵武答得老老实实。
  赵文推了他一肘子,描补了一句,“三爷也是没办法,韩先生是老朋友了。估摸着一晚上没睡,我俩去换他回来歇一歇。”两兄弟手上捧着礼盒和一些白事用品出去了。
  怪道这么忙呢!原来是给人家当孝子去了,他差点都忘了,除了关文珏,还有个文字辈的人物哩!
  厨子排布着早点,方绍伦随手打开报纸,摊开来的报纸上,正好刊登着韩文君署名的一篇报道。他扔下报纸,上楼换了制服,早饭也没吃,去了沪政厅。
  一夜未曾安睡,两只眼睛明显的沤着一圈阴影。走进大楼,迎面碰上罗铁,他迎上来笑道,“队长来了?有个姑娘等您半天了。您眼睛怎么了?”
  “不碍事,什么姑娘?”方绍伦疑惑的走进办公室,坐在沙发一角的聘婷身影站起来,细声细气的喊道,“方大哥。”却是沈芳籍。
  “你来了?”方绍伦看她一身素净装扮,不施脂粉,清新淡雅如春日里的栀子花,是十七八岁女孩子本来的样子,不由得露出笑意。
  罗铁在一旁窥探着他的神色,很殷勤的又上了一遍茶水,退出去时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这些家伙!他摇头笑笑,不过他要跟沈芳籍说的话,确实也不宜被别人听到。
  “方大哥,您上次说让我来找您,是不是有什么吩咐?”沈芳籍白净面庞被手上的茶水熏得微红,螓首低垂。
  “芳籍,我就直说了。”方绍伦搓了搓手掌,“不知你家下现在什么情况?除了大宝小宝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沈芳籍摇头,在方绍伦鼓励的目光中,期期艾艾的诉说着家里的境况。
  她家世居沪城,不过人丁单薄,仅有她家这一支。原本也有几亩薄田,小康之家,她父亲读过几年西校,曾任小学□□。
  但民国八年华南大旱,她母亲重病去世,父亲续娶了继母,延续香火。民国十三年又遇水灾,田产消耗殆尽。之后她父亲染上肺痨,寻医问药,家境每况愈下。
  一个家庭的兴衰荣辱、悲欢离合,不过寥寥数语间。
  方绍伦听她只是淡淡描述,并不过分含悲诉苦,愈发坚定了资助的决心。“芳籍,舞厅你不要再去了。”他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沈芳籍,里头装着他上个月的薪水。
  她接过一看,见是一叠纸钞,忙退还给他,“方大哥,我不能拿你这么多钱……”
  方绍伦看着那双纯澈的眼睛,诚恳道,“我并不靠这份薪水生活,但于你的家庭而言,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他叹息道,“我近来有一位朋友去世,花样年华,与世永诀,因此产生了一点行善的念头。你不必把我想得多么无私高尚,不过是想替自己积德罢了。以后每个月十五号,你来拿一趟信封,如果我不在,你直接去财务室领取,我会跟财务说一声。这些应该够你一家生活,支撑你两个弟弟的学业。等大宝小宝自立了,或者我不在这里任职了,再另作安排。”
  沈芳籍原本以为单这一笔馈赠,但听方绍伦这意思,每个月都让她来领他的薪水?她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这是方绍伦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他自认为妥帖无比。张定坤不准他大笔资助,何况直接给一大笔钱,沈芳籍毕竟只有十七八岁,后头又有个继母,会怎么花用只怕她做不了主。
  但城防队长一职的薪资,按如今物价,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如此沈芳籍不必再去陪舞,继母为了这笔收入,也必不敢再苛待她。
  他自认为这个法子实在周到,完全料不到,姑娘攥着信封,步下沪政厅的大理石阶梯,产生了多少绮思遐想。
  她脚步颤颤,踩在云端似的,有飘忽之感。她生恐摔倒出丑,忙闪身靠在台阶之下,脊背挨着冰冷的砖墙,胸口却蕴着一团火热。
  方大哥对她这样好,还让她领他的薪水……他那样阔绰,完全可以给上一张支票,却让她来领他的薪水!隔壁院子里,不管是茶馆做事还是裁缝铺当学徒,他们的薪水都是……家眷去领的。
  她面庞泛起惊喜的红晕,将牛皮纸信封按在胸口,上头似乎犹有余温,残留着他指间清淡的香气。
  原以为老天对她是极不公平的,她明明学业不输任何人,却不得不辍学撑起贫困的家计,万万没有想到,会获得这样一份救赎……她的方大哥,英俊潇洒,家世富贵,却待她这样温柔,一而再再而三的拯救她于水火……
  她瘦削的身躯隐在暗处,怔怔不知站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你疯了,怎么还找这来了?赶紧回去!”是方大哥的声音?
  她刚要站出来,又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心虚什么?我给你送个早餐怎么了?非把我推这来,这要让别人看见才是有鬼呢。”
  张定坤忙活了一晚上,回到公寓,听厨子说大少爷早饭都没吃,惟恐他饿着,又怕他还在生气,忙打包了几样粥点送到沪政厅来,刚踏上台阶,碰到方绍伦走下来,看见他跟见了鬼似的,三两下就把他推到这个暗角来了。
  大少爷也知道自己有些草木皆兵了,但他爹还在沪城的饭店住着呢,小心谨慎些总不为过。“哪里就饿死我了,用得着你巴巴送过来?”张三估计一晚上没睡,还惦记着给他送早餐,大少爷心里舒坦,但嘴硬是惯例了,随手接过饭盒。
  “没良心的,爷答应过要喂饱你!”张定坤将床上的荤话拿出来调侃了一句,看他脑门上因为急恼沁出一层细汗,扯过西装上衣口袋里的手绢帮他擦了擦,“我回去了,你赶紧上去吃点东西,饿着可不行……”
  “行了,赶紧走吧,别唠叨了。”
  张定坤回头低语,“亲个嘴?”
  “你要死!”方绍伦生怕他歪缠,“晚上回去再说。”
  两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步履匆匆的远去,只留下靠在台阶另一边的瘦削身影,受痛似的弯着腰,半晌都没有直起身来……雪白的面孔下,两行珠泪掉落在手中的牛皮纸信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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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初八,黄道吉日。张定坤认伍爷为义父,在漕帮的议事堂办认亲仪式。
  方学群提点着方绍伦,“所谓借势,他张三借得,我们方家也借得。谁不知道他出自西南方家?他搭上漕帮这条船,就等于我们方家搭上这条船。事既不可转圜,就要锦上添花,给他做脸就是给方家体面。”
  他携丁佩瑜华服加身,重礼相随,出席了这个认亲仪式,又叮嘱方绍伦,“打扮隆重些,说话客气些,举止收敛些。以这位伍帮主的斤两,倘若看重张三,场面必定小不了。”
  事实上,场面何止不小,排场堪称阔气。
  不止漕帮上下从大当家到二十四个香口堂主一一列席,方绍伦赫然发现魏司令、关四爷、关九爷都在座,一个转身,前几日才褒奖过他两句的谢厅长正与他爹邻座攀谈。
  唐四爷看见他,尤为高兴,很是亲热的走上来挽着他胳膊,将他拉到一边,“贤弟是才从月城回来?我说怎么找你两次都没找着人,明晚我在群玉坊设个席面,一定来?”
  方绍伦实在不想去长三堂子喝花酒,好在他有现成的借口,朝方学群那头扬了扬下巴,“老爷子在呢,改天我摆酒请四哥。”
  唐四爷点头不迭,“那我就等你信了,如今三哥成了我们伍爷的义子,咱们可是正儿八经一家人了……”魏世茂没留心张定坤和方绍伦在温泉山庄的动静,唐四可是看在眼里。
  他的目光在方绍伦英俊的面庞和轩昂的身段上一闪而过,不由得暗自嗟叹艳羡。如今好南风的也多,但要吃到方大少爷这样的,张三爷家祖坟埋的位置大概极好。又能被伍爷收作义子,大概不止位置好,还冒青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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