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问什么?”
方绍伦将两人的对话挑拣着复述了一遍,“我都说了春明是君子,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张定坤不置可否,看方绍伦目光囧囧等着他答复,不情不愿道,“倒比袁敬知趣些。”
“我就这么两个交情瓷实的,你别埋汰完这个埋汰那个!”方绍伦踢他一脚,“不然……”
“不然怎么着?”张定坤攥住他穿着绫袜的脚掌,一把将袜子扯了,粗粝的手指攥着脚趾尖不轻不重的揉捏。
方绍伦刚洗完澡,脏是不脏,但唯恐被他人窥见,挣了挣,却是脱不开束缚。
他伸头看看门外,回廊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和室便有这点好处,一线排开,廊上有动静屋子里头很快便能感知。
东瀛式的小茶桌又围着精致的布幔,能略作遮挡,便任他攥着。
“非逼我把‘双文’扯出来遛遛?”方绍伦因为三岛春明的理解而心情颇好,难得开了句玩笑。
张定坤简直心花怒放,他的大少爷也会拈酸吃醋哩,澄明的双眸睨视着他,唇角微微翘起,那似嗔似喜的神情简直让人恨不得立马将他扒拉到怀里,狠狠的蹂躏一番,非让他哭着求饶不可!
一双狼眸凝视着他的猎物,抓起那只脚掌,凑到唇边,森然的白牙微微研磨着,又痒又痛!
“啧啧啧,要点脸吧张三!”方绍伦鄙夷的挖了他一眼,“回头别用你这张嘴来亲我……”
第62章
晚樱居酒屋位于京都浅草寺的隔壁,并不十分阔大的门面,但因为主人的精心装饰而显得十分有格调。
大瓮装点的枯山水营造出幽静的意境,原木质地的长方形木桌旁,三人相对而坐。
穿着和服的侍女将烤牛舌、烤银鳕鱼、金枪鱼刺身、天妇罗等东瀛传统菜色一一排布到桌上,又奉上两陶瓶清酒。
三岛春明挽袖倾酒倒入酒樽中。他举手投足间,无需刻意便自带一种闲适优雅,先移杯到张定坤面前,“张先生,尝尝,或许相对华国的烈酒来说,缺乏一些刺激的口感。”
又递一盏给方绍伦,“许久没闻到这酒香了吧?”知名的居酒屋一般都有秘方佳酿,不对外售卖,要来店里才能喝到。
张定坤举杯尝了尝,口感酸甜,带有淡淡清香。沪城其实有日料店,但他不曾光顾过,西餐都吃得少,何况日料。“这也能……”叫酒?大少爷一个眼刀飞过来,他利索的把剩下半截话吞回肚里。
三岛春明会意般微微勾起唇角,“绍伦爱喝这个。”
方绍伦确实爱喝,因为度数不高,不必担心烂醉失态,又能略略麻痹神经,令人心神放松。倒是三岛家窖藏的那些烈酒,入口醇厚后劲却足得吓人,他大醉过一次后,再不敢逞强了。
“要喝烈酒春明家有的是,但到了东瀛,总要尝尝地方特色嘛。”当着外人的面,方绍伦意识到自己对张三有点过于凶了,找补了一句。
张定坤十分受用,他家大少爷肯解释就是进步了,端起酒杯正要开口,三岛春明却拍了拍掌心,几名侍女各捧一个酒瓮鱼贯而入,将它们垒在桌边,又悄无声息的退下。
只留下一名和服女子,跪在矮桌边,轻拍着黄泥启封。
“知道张先生是华国北地豪杰,想必爱烈酒,这是家中窖藏的百年陈酿,请君品尝。”三岛春明仍是一脸温文尔雅的笑意,目光与张定坤交汇。
张定坤放下手中的酒樽,“这倒正好,早听我家大少爷说,三岛先生家里有不少珍藏,今日可以一饱口福。”
方绍伦讶然道,“春明,我们在晚樱一向是只喝清酒的……”
“绍伦你喝清酒吧,等回了华国,不知要再过多久才能重温这芬芳。”三岛春明微微笑道,“我有许久不曾畅饮了,今日能以酒会友,实乃幸事,但求一醉。”
“正是,”张定坤接口道,“美酒佳肴,”他在桌子底下捏了捏方绍伦的手指,“挚友挚爱,如此良辰,但求一醉。”
方绍伦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两个人的酒量要分个高下……他瞄了一眼桌边一字排开的酒瓮,大概是够的……吧。
侍女换了天蓝色釉面的陶瓷斗笠碗,用青玉酒斗从酒瓮中舀出橙黄色液体,浓郁的酒香瞬间四散开来,张定坤深吸口气,赞了一声,“好酒!”
三岛春明执碗微抬,“欢迎张先生到东瀛做客。薄酒一杯,敬您。”
“三岛先生客气了。”两人碗沿轻轻一碰,各自仰脖,方绍伦在一旁看得心痒痒,舔唇道,“要不我也喝点?”
“不用!”两人异口同声,方绍伦一愣。
三岛春明轻拂唇畔,浅笑道,“三人同行总要有一位清醒的,绍伦,今日这酒局就不邀你了。”
方绍伦略感怪异,之前在陆军士官学校,有时候训练强度大,同寝室友也会相约买醉,大家一块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在深夜寂静无人的街头唱校歌……
不过想想这两人的酒量,算了,不挨边也好。
他拿着清酒陶瓶自斟自饮,另外两人已经推杯换盏喝过了两轮。
“我家大少爷留洋三年,多得三岛先生关照,”静默不语的侍女及时为空了的酒碗满上,张定坤一手擎起,“这杯我敬您。”
方绍伦在一旁听得脸红,这话说得……饶是三岛春明已知晓他二人的关系,这么堂而皇之加上前缀也只有张三这种厚脸皮才能神色自如了。
三岛春明唇角微勾,“绍伦在东瀛三年,学业优异性情直爽,因此得教官同学喜爱,并无我关照之功。”自然也没有你道谢之理。
“何况我年底将至沪城行商,届时还要请张先生多多关照。”他长眉弯弯,展露一抹和煦笑容。
“三岛先生……”
方绍伦实在忍不住打断,“不是,你们非得先生来先生去吗?”
三岛春明从善如流,“我与绍伦同龄,想来张先生居长,定坤兄,”他双手捧起酒碗,“幸会。”
张定坤与他碰碗畅饮,眉眼深邃起来,笑得愈发真切,“春明,我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定坤兄但问无妨。”
“春明是家中长子?”
“是。”
“据我所知,东瀛一向长子继承家业。”张定坤出言相询,但语调随意,“三岛先生乃军部重臣,怎么反倒派春明海外行商呢?”
三岛春明微微一愣,淡笑道,“华国有句老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海外行商亦是历练。据说定坤兄如今一身本事,处处人脉,皆是行商历练而来。春明正想效仿学习。”
这言语听着谦虚,实际上毫不客气,是十分明确的表达,你的底细我清楚得很。
“原来如此,那我们很该干一杯!”张定坤“嘿嘿”笑道,二人仰脖饮尽,他抹一把酒渍,“春明若不为我解惑,我还当华国便是你接掌家业的起点呢。”
三岛春明的目光刹那间有如利剑,却又飞快的收敛,淡笑道,“定坤兄说笑了。”难怪他父亲叮嘱,不可小觑此人。三岛雄一郎善相面之术,看人十分准,当初评价方绍伦,“此子面相聪颖,心思纯澈,或有可供利用之处……”
一旁品尝美食的方绍伦察觉到了一点“夹枪带棒”,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张定坤一脚。
不与东瀛人谈论国事几乎是留学生的定规,只因东瀛国内局势也十分复杂,有皇道派、宪兵队、立宪民政党,各持己见,常在报刊引发骂战。
他擎杯与春明碰了碰,略含歉意道,“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吧。来,咱俩喝一杯。”
“是,很该为我们逝去的同窗岁月干上一杯。”三岛春明并不因为方绍伦喝清酒而随意,仍旧满上,与他对饮,“绍伦,近来总回想在学校的日子,实在是平生难言的畅快。还记得那次江村教官罚我们滚泥巴地吗?”
“怎么不记得!”方绍伦拊掌大笑,“长这么大没这么脏过。”
为了训练士兵对上级命令的服从程度,趁着阴雨天命他们在泥巴地里翻滚似乎是军校必修的课程之一。
“后来我们还去多摩川野泳了……”
“对,都脱得赤条条的,村女朝我们扔泥巴,喊‘雅库扎’(流氓),哈哈哈……”方绍伦笑得捶桌子。
三岛春明不动声色的睨了一眼张定坤,如愿看到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眸流露出嫉妒的情绪。他扯了扯嘴角,父亲说得对,再强大的敌人,只要你知道他的软肋,那就没什么可怕了。
他端起酒碗,脑海里却也不自觉的回想起那个场景,那其实是他第一次看到“赤诚”的方绍伦,之前在寝室,不管洗澡还是锻炼,多少都穿了条裤衩。
虽然那种毫不避讳,赤条条走来走去的奇葩不是没有。但方绍伦显然是正常人,伏天也最多裸着肩背。但是那一次……他第一次觉得“赤子”确实是个十分美好的词语。
张定坤亦是留心着他的神色,听到这个话题后,见那张俊雅面庞上闪过怀念的神情,睨向他的目光中略带一丝得意,手中的酒盏不自觉的捏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