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他打量半晌,长长叹了口气,沉声道,“我老了,教训不动你们了……只有一句话,大丈夫俯仰当无愧于天地。你们各自回房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吧。”
“爹,”方绍伦直起身,端过一旁茶水,“您身子不好,好歹让我们侍疾,等您好了,要打要骂都容易。”
方学群摆手,“我不缺伺候的人,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他长长地叹息,“你们两兄弟要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了如今的错行,爹就算折寿十年也愿意。”
方绍玮又哭起来,涕泪交流,“爹,我保证再不去了!绝不去了!”方绍伦看一眼闭目不语的老父亲,心中大恸,他委实是不孝。
兄弟二人被关了禁闭,团圆饭都未被恩准出席。这也是摆姿态给大伙看,毕竟过年时节,府里长工短工很不少,少东家挨了家法是遮掩不住的事情,狠狠地给个教训也是整肃门风的意思。
老管家给他们各送了一摞裁好的熟宣,附上一本《增广贤文》。方绍伦还算坐得住,毕竟这是小时候犯错经常受到的处罚,甚至他的毛笔字都是因此有所进益。
方绍玮就有些度日如年,他向来不爱读书写字,蔓英和灵波又日日去了周府,他烦躁得咬笔头也无计可施。他姐又怀了身孕,初二不曾回来拜节,只有姐夫携礼来吃了顿饭,连个帮他求情的人都没有。
但这禁闭关到初七也就关不下去了,周家舅爷去世了。
月城几乎半城挂白。红白喜事历来都是人最多的地方,周家又家大业大,场面铺排得十分热闹,下边村镇的叫花子都不知道来了多少。
两兄弟都去当孝子,方绍玮哭得撕心裂肺,博得一片“实诚孝顺”的赞扬之声。方绍伦实在挤不出眼泪,一个人针对你十几年,总不至于临终几句善言就能让你突生感情。
他愣愣站在那里,蓑衣被扯动,转头一看,是袁闵礼。两人走到僻静处说话。
“绍伦,让你受委屈了。也害得方叔生了脾气,亏了身体。”袁闵礼很有些愧疚的样子,“实在不知道是哪里露了行迹……”
方绍伦不以为意,这种事本就不可能瞒过他爹,迟早是要知道的。在他看来,袁闵礼宁肯得罪方绍玮也要戳破这件事,是念了旧情的。
“闵礼,你不要自责,忠言逆耳,你是为着他好。”方绍伦宽慰地拍拍他肩膀,“他迟早能明白,往后还得靠你多提点他。”
他深知袁闵礼的能力,念书的时候就在各种团体任职,后来跟着从商很快就能跟周家一众从小打磨的表兄弟比肩。他不清楚的只有他的野心和两家的恩怨。
在方绍伦看来,方袁两家争夺市场是良性竞争,后来两家合体利益一致,袁闵礼靠自己的本事崭露头角,为袁家多争取权益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向来不把这种倾轧放在心上。
袁闵礼点头,“你放心。”
他转脸看向那位在众人面前涕泪横流的少东家,觉得他是该好好哭一哭。方家这位二少爷,能在西南商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背后的老父亲和好舅爷。
如今老爷子让气得吐血卧床,而周舅父一命归西,他都忍不住要替他掬一把同情的泪水哩。他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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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元宵节,方绍伦总算如愿回到了沪城。
走之前他爹通过老管家耳提面命,半年之期一到,他若没带人回来,他爹就做主娶宋家的姑娘。如今包办婚姻仍然大行其道,他不点头,家里也能代替他下聘。
看着老黄历,方绍伦深感惶恐,可是怎么办呢?在这件事情上,他想不出积极的对策。
但老天爷自有安排。
寒冬总算过去,沪城进入初春,却不是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景象,而是凄风苦雨、落红片片,倒春寒的威力丝毫不比隆冬逊色。
方绍伦紧了紧身上的大衣,急匆匆走进公寓,拍打着身上的水汽。
这天气骑不了马,他也不习惯在一堆争抢的黄包车中去挑选那个幸运儿,总是在办公室待到雨快停再走或跑回来,反正隔得也不算远。
楼道里的冷风“呼”地一下刮过来,他打了个寒颤,却一眼瞥见蜷缩在拐角的身影。她两只手攀在气道管子上,身上只穿了一件颜色晦暗的单薄旗袍,一边卷发耷拉着。
光凭背影,方绍伦就认出了人,讶声道,“……芳籍?芳籍,你怎么在这里?”
窝在墙角的姑娘颤巍巍地抬起头来,方绍伦大吃一惊。那张原本素净的面庞上是一副惨淡的愁容,双眼红肿,嘴角肿胀,像是被谁狠狠地甩了个耳光。发髻凌乱,一看就是被揪打所致。
“这是怎么了芳籍?”方绍伦忙上前把她扶起来。
可怜的姑娘似乎到此刻才回过神来,她看着方绍伦关切的眉眼,再也忍不住一把扑进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方大哥!方大哥……”
方绍伦手足无措,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把人安抚住,带回了公寓。
公寓照旧是冷冷清清,四处灰尘,一口热水都得现烧,他所谓的“之前的佣人年后回岗”当然只是一句谎话。他不想再跟三岛家族产生纠葛,自然不能再接受春明的照顾和安排。
看他手忙脚乱地生火、点炉子,四处找烧水的壶子,原本呆坐在沙发上的沈芳籍站起身,“方大哥,我来吧。”
她娴熟地引燃火堆、烧上木炭,又架上锡铁水壶,温暖的火苗舔舐着壶底,热意徐徐地散发开来。
方绍伦走到火盆对侧,两人隔着“滋滋”作响的水壶一阵沉默。“怎么了芳籍?”他开口打探,“遇到什么难事了?”
沈芳籍抬起头,火光镀印在方绍伦的眉梢眼角,他一如记忆中温厚。她垂下眼,含羞忍辱,颤声道,“那家纳妾本就为子嗣,我一直没动静……”她抱着双臂,“夫人很……厉害。”
何止是厉害,家资大多来自夫人的嫁妆,如今的生意也多亏夫人娘家帮衬,那位满口许诺的富商在正室面前唯唯诺诺,全无底气。
除了一开始替她爹治病掏了银子,送了终。之后的房子是租的,两个兄弟进学也是上的资费最便宜的私塾。日常花销开支仍靠继母缝补浆洗衣物,钱氏操劳半生,这次冰灾缺衣少食,又受了寒,竟至卧床不起。
两个兄弟大概是来找过她数回,但门房都不予通报。夫人等闲不许她出门,理由也十分充分,“到底是舞厅出身的,老爷子嗣要紧,血脉可容不得玷污。”
不光不许她出门,偶尔富商私底下补贴,第二天正房必要吵闹,不能算吵闹,夫人单方面撒泼,“拿钱给你娶了这个婊子还不够!穿金戴银的有人伺候还不够!还要补贴她体己!是想让她爬到老娘头上拉屎吗!吴正德你这个没良心的……”
富商只能息事宁人,伺候的丫鬟都是正室指派的,翻箱倒柜搜走补贴上缴领功。夫人罚她在廊下跪碎瓷片子……
到后来,变本加厉,连二人同房也要算着日子,“女人要能养上崽也就这几天,这眼瞅着大半年了,只怕也是个不中用的……”
她颇受磋磨,姿容大减,肚子又一直没动静,富商也淡了心思,在外头花天酒地,甚少归家,罪过又到了她身上,动辄打骂,“既拴不住汉子又养不出娃!要你有何用……”
沈芳籍低声倾诉,泪如雨下。
这次过年,府里打发了几样面子货,恩准她回家一趟。她才知道钱氏已经病入膏肓,两个兄弟来找过她数次都被拒之门外。
她又急又气,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回去要钱,得先把钱氏送到医院去。却被劈头盖脸一顿羞辱,“当初可是白纸黑字卖得清清楚楚,银货两讫的,怎么您还当是正经亲戚,年头年尾来打秋风?我呸!”
夫人的陪房将沈芳籍骂了个狗血淋头,末了将她几样衣物一卷直接丢出了门。
“协议没见着?那得找您好舅爷去!爹死了可不就是舅舅作主!卖身银子可是一分不少的付给了钱舅爷,别想再来讹诈!”钱氏只有一个弟弟,当初也是这个舅爷极力赞成,将这门亲事说得花团锦簇,将沈芳籍推入了火坑。大抵从中捞了一笔,早不见了踪影。
“也是夫人心善,不然不能生养的妾室往那腌臜地一卖,指不定能换回这半年的嚼用。滚吧滚吧,大正月的别给人找晦气!”
陪房撕打着将沈芳籍扫地出门。转过头,也是一阵叹息。这如花似玉的姑娘多亏不能生养,否则也是个“去母留子”的下场,又得多费手脚,多造杀孽,能劝得夫人将人遣回家,她老婆子也费了口舌尽了心力,权当积德。
沈芳籍走投无路,只能来求助方绍伦。
在大少爷这里,能用钱摆平的事自然都不算事。他打电话到租车行租了辆车子,带着沈芳籍回了内外城交界处租赁来的屋子,将钱氏送到了圣约翰。
只是约翰逊亲自诊治也只能摇头叹息,“拖太久了,准备后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