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各种细节描绘得一清二楚,显然出自关家的授意。沪城乃至全国民众顿感哗然,一时之间各种声讨都集中到了这位关五夫人身上。
  此时女权解放运动与封建传统观念的碰撞时有发生,部分民众和媒体对于打压女性格外不遗余力,偶有个别人士发声质疑关家祸水东引,推女性出来顶罪,也被淹没在了辱骂的浪潮当中。
  中午的沪城火车站,贵宾室的车门打开后,急匆匆走下来一位姿容俊秀的男子,他腿脚不便,过于急切奔走以至于差点摔倒。
  方绍伦忙迎上去扶住他,“闵礼。”
  袁闵礼极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平日总是用刨花水梳得整整齐齐的鬓发此刻散乱着,面上神情焦灼。方绍伦不由得感叹,闵礼对这位初恋女友是有真感情的。
  等坐上车,他抓着方绍伦的胳膊,疾声辩解,“绍伦,娅萍是被冤枉的,她的确私下偶有走货但都是出自关九的授意……”
  方绍伦自然相信他,他对女性向来有同情之心。“关家只怕是想推她出来当挡箭牌,这事牵涉到伍平康,我们去找伍爷合计合计。”他吩咐司机,“去伍公馆。”
  车到门口,两人隔着车窗看见府门大开,伍爷亲自送一位披着斗篷的女士从门里走出来,又挽手将她送上车,十分礼遇。
  袁闵礼脱口而出:“是那位‘皇室遗珠’。”
  “你认得?”方绍伦略感讶异。
  “报纸上见过照片,而且看这左拥右护的派头,大概就是了。”袁闵礼皱眉,“她来伍公馆做什么?”
  伍爷请他们在客厅的沙发落座,为他们解惑,“她来南边寻求支持,北边的伪国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她与东瀛关系密切,英美那头也说得上话,既不能得罪也不能支持。”伍爷一声苦笑,“我这地界看着风光,实则与走钢丝无异。”
  方绍伦深表理解,“定坤常说您其实难做得很,让我无事不要来给您添麻烦。”场面上的话他也不是不会说,略一踌躇,还是开口道,“只是这回……关家这位五夫人是我跟闵礼的同窗,她绝非报纸报导的这样……”
  伍爷摆摆手,“我已经调查清楚,与平康素来打交道的便是这位苏女士。”言下之意,苏娅萍并不无辜。“她是怎样人已经不要紧,关家这是想弃卒保车。”
  他叹了口气,“警备厅已多次传讯我那不争气的孽子,按涉案数额少不得要吃几年牢饭。我三番四次叮嘱他,总是不听,活该受个教训。”
  伍平康事涉走私,若是公事公办,自然也要收监,但性命是无碍的。看伍爷这情形并没有替他周旋的想法。
  “不瞒二位,他待在牢里我还放心些,性情如此蠢笨,放在外头,少不得让人拿来做筏子。”不止关家想弃卒保车,伍爷这意思,也要大义灭亲。
  这其实是最明智的做法,无欲则刚。舍弃伍平康,伍爷不必受掣肘,漕帮因此事受到的影响能降低到最小。不过伍平康到底是伍爷的独子,是不是真能舍下,这也难说。
  但既然伍平康他都打算袖手,更不可能去为苏娅萍开脱,袁闵礼的面色因此变得愈发苍白。
  方绍伦觑他一眼,只能略带哀求地低声,“您说得对,犯了错受责罚是应该的,只是苏女士还牵涉到命案,数罪并发,恐怕性命难保,还得求您指点迷津。”
  “绍伦,你想为朋友尽一份心力的心情我理解。”伍爷摇头叹息,“若没有走私这事,就是犯了命案,想留条命不是难事,关五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如今关家为求自保,必然要甩锅给她,查出来那几船货不算大事,可要都算她头上,数额就相当惊人了……”
  言下之意,苏娅萍是保不住的。
  方绍伦急得跺脚,“这可怎么办呢?!关家是得罪什么人了吗?”他能想到这点,但绝想不到是三岛春明的手笔。
  “得罪人的何止关家,就连我,也挡了别人的道。”伍爷并不打算分说太多,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在能力不足的时候,不过徒增烦恼。
  方绍伦的心神还在苏娅萍身上,想到那日在墓地窥见她脸上的伤痕,直觉她会刺死关五必然有原因,忍不住慨叹,“她一个弱女子要杀死一名男子恐怕难以办到,会不会是关家……”
  伍爷点头,“这上头的确可以做些文章,只是……看苏女士自己怎么选择。”
  两人忙摆出洗耳恭听的神情。
  伍爷抖了抖报纸,“那名女仆肯定事涉其中,正如绍伦所说,寻常女子要杀害一名男子并非易事,主仆二人必然都有所动作,要是这女仆愿意主动承担罪责,苏女士便只是从犯,再请几家报纸作作文章……”
  这种事并不少见,在这个年代没有钱买不来的东西,包括人命。
  只是他不便对方绍伦明言,但袁闵礼听懂了这意思,忙开口道,“我想见苏女士一面,不知道伍爷方不方便帮忙通融一下?”杀人命案,又牵涉近来的海关贪腐,苏娅萍必是重犯,城防队长是绝没有这个权限的。
  伍爷略一沉吟,拿起沙发旁的话筒,当着二人的面,打给了警备厅的周厅长。
  一番交涉之后,对方总算应允。伍爷放下话筒,叹了口气,“这事上头已经发话,要严办严查,明面探监不允许,我会替你打点,你回去等消息吧。”
  袁闵礼感激涕零,“多谢伍爷周全。”
  “既是绍伦同学,能帮的自然要帮。”说到底还是卖方绍伦的面子,“这事牵涉海防,只怕跟东瀛人有些干系,你们小心为上,不要引火烧身。”
  他提点了一句,方绍伦没入耳,袁闵礼眉头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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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时分,粗嘎的声音小声提醒:“这事兄弟们都担着责呢,您得尽快,最多一刻钟。”
  袁闵礼低声应允,跟在那人身后走过一道长廊,转过几道旋梯,进入地下室。警备厅的捕房监狱设在负一层,潮湿冰冷,沿壁挂着油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的窃窃私语,发出渗人的回声。
  转过栅栏,一道娇小的身影蜷缩在墙角,蓬乱的黑发掩映着,看不清面目。领路的狱卒闪身不见,袁闵礼忙低声呼喊:“娅萍,娅萍——”
  身影一阵剧颤,蓦地抬起头来,原本娇媚的面庞此时憔悴不堪,眼角瞬间涌现出泪水,她扑到栅栏边,伸出两只手,“闵礼,闵礼,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袁闵礼示意她小声些,“你别怕,我会想办法。”他从大衣底下拎出一个布袋塞过去,“是些糕饼,多的带不了。”
  苏娅萍接过,随手搁在脚边,仍握着他的手,“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虽然还没有开庭受审,但从案发到被收监,短短几日也受了不少苦楚,此刻声音沙哑,泪如雨下。
  “到底怎么回事,你要跟我说实话。”袁闵礼低声询问。
  苏娅萍的思绪飘回那个冬日夜晚。
  她找伍平康夹带私货,关九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娅萍也并不觉得如何惧怕,这事并非只有她伸手,关九的妻房、关四的妾室哪个背后没有一点小算盘。
  不过在媒体监督下被查抄的那批货的确出自她名下,她因此被警备厅请去协助调查,回家又被关九叫去详细询问。
  面目阴沉的男人坐在书桌后,沉声道,“警备厅刚来电话说你认了这事?”
  “伍平康咬出是我交待的,我不认也不行。”她不是多有心机的女人,平日与伍平康交涉不少,要推得一干二净显然也不可能。
  “不过你放心,我说是‘假冒圣旨’且就此一次,”她自以为聪明,“不过几箱货罢了,没收了罚笔款子也就是了。”海关总署抓到走私向来是这么解决的。
  关九嘿然冷笑,“你想得倒简单。”
  她在关九面前惯会撒娇卖痴,走过去伸出玉臂拢他脖子,“明儿金陵不是要来人么,我一定好好表现……”
  关九推开她,“用不着了。”冷硬的眸子睨了她一眼,“这事本来也是你惹出来的,你认下也合理,怎么转圆我得再想想,出去吧。”
  这般冷漠蔑视的态度令苏娅萍忐忑起来,迎着冷风走回院子,却听到一阵凄厉低喊,“……老爷您行行好……再不敢了……”
  是春桃的声音,她心一紧,赶忙迈进门坎,院子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关五行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必然要遣开下人,他还知道要点脸面,却是个不干人事的畜生。
  大烟掏空了他的身子,房事不济,必要拿她们主仆撒气。苏娅萍另有应酬,他打骂不到手,怒火都发到了春桃身上,每每一入夜就开始折腾。
  苏娅萍自行掀开厚重的门帘走进去,果然春桃只穿了一件贴身小衣,胳膊上胸脯上满是牙印子,口水黏糊着血迹,一堆乱七八糟的用具堆在炕上。
  看见她进去,关五红着眼睛,喷着满嘴的烟酒臭气,“……骚货烂货!给老子过来一块跪着!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们这两个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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