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怎么?不能睡一块就不想去了?”方绍伦攥着他的领带,轻拍着他的面颊,脸上露出点揶揄的笑意,寒星似的眼眸里蕴藏着微微的嘲讽,语气中又带着难以言说的亲近,“瞧瞧你这德性!”
三岛春明怔怔看着他,用东瀛语喃喃道,“如果你是在演戏,那真的演得太好了。”
方绍伦假装没听清,“你说什么?”
三岛春明揽他到窗前,推开半合的轩窗,看了看天上那轮明月,目光转向他,“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
方绍伦在月辉里垂下头,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轻柔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过了两天,三岛春明亲自送他上火车,抚着他的衣领,在他耳畔低声,“让和夫陪着你好吗?不要让我担心。”他勾起嘴角,“我的爱人。”
方绍伦抖落一地鸡皮疙瘩。他懂他的意思,和夫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中年人实际上是三岛春明的左膀右臂,替他筹划、监视、管控着他的一切。
他很自觉地让老管家将和夫的行李送到他院里,日常出入也带着他。
月湖四遭总算取下那些白布白幔,应景应节的挂着红灯笼,树木葱茏,甬道洁净,仍是一座气派、开阔的府邸。
方绍玮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容易受情伤的人,痊愈能力往往也很强。他攥着把弹弓,在院里打麻雀,逗得奶妈怀里的方思源“咯咯”的笑。
思源已经满了百日,养得白白胖胖,小脸上的神情很生动。他鼻子、下巴都遗传了方家人,只有一双眼睛像极了沈芳籍。
方绍玮将他当成心头宝,一天到晚“宝宝,宝宝”叫个不住。灵波从二楼窗户伸出个脑袋,不悦地喊道,“小点声!囡囡正想睡午觉呢!”
这一幕刚好落进方绍伦眼底,灵波也看见了他,披着斗篷走下楼来,蔓英牵着含章跟在后头。
“大哥回来了?”两人施了个礼,又叫含章叫人,小丫头已经能够吐字清楚的喊出“大伯”了。
方绍伦走过去捏了捏她白胖的小脸颊,“不睡觉了?”
灵波撇了撇嘴,“一天到晚闹腾着呢,哪里睡得安稳?到底山里清净。”
蔓英柔柔地笑,“说要下山来住的也是你,这会子又嫌吵了?”
“这不过年嘛,药厂也放了假。”灵波瞄一眼院门外经过的人影,高声道,“再说老爷子在那仙逝,我到底有些怕呢。”
方绍伦蹙眉,不懂她为什么提这茬,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九姨娘丁佩瑜扶着小丫鬟的手从院门外经过。
看见方绍伦的身影,丁佩瑜挺着大肚子慢悠悠走进来,“大少爷回来了。”她穿着簇新的绣花袄子,披着狐狸毛的大氅,孕期长胖了不少,脸如满月,薄施脂粉。
“姨娘这是从外头回来?天冷地滑,您可得小心些。”灵波一脸关切,“回头要有点什么闪失,只怕老爷子要托梦怪罪。”
丁佩瑜脸色难看了两分,冷声道,“我就街上逛逛,能有什么闪失?你们聊吧,我乏了,得回去歇着了。”
方绍伦看着她的背影,嗔了灵波一句,“你这嘴巴,别说那些不吉利的。”出了沈芳籍那档子事,大少爷是真的怕了。
灵波哼了一声,“我在山里不无聊么,就想打打嘴皮子仗。方绍玮!”她走到外头庭院里叫嚣,“拿你那弹弓,打只麻雀给我们囡囡玩!”
方绍玮走过来喊了声“大哥”,冲灵波皱眉道,“含章又不喜欢麻雀,好不容易抓到手,转眼又给放走了。”
“你只管抓吧,玩不玩是她的事。”
“你这不存心消遣人么?”
“消遣你怎么了?”灵波一张利嘴寸土不让,“你反正闲得很。”
方绍伦也觉得讶异,年关大节,一家之主应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哪有空在后院厮混。他疑惑道,“你不用去公司或者厂里吗?这眼瞅着要过年了。”
“有二哥呢!”方绍玮一脸不以为然,“周家几个表兄也能干,他们决断不了的事自然会来找我。”
他觉得袁闵礼说得很有道理,一些琐碎事都要找东家的话,要下边的人干什么?他是负责掌舵的,把控好大方向就行了。
方二愣子的那点小心机全使在了家里头,顺利接掌家主之位,没让他哥抢走,似乎就完成了使命,可以功成身退了。
方绍伦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他也没脸面教育他,主要是说了人家也未必听。
他领着和夫去了“博新棉纱厂”。
一到西郊却是吃了一惊,“博新棉纱厂”的鎏金招牌隔老远就闪着银光,厚重的铁栅栏后是十来栋厂房,大门口几个穿着制服的护院,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看到小汽车开过来,机灵些的两个上前来拉车门,堆叠着笑脸,“大少爷回来了?”
方绍伦抬头看一眼高耸的烟囱,此刻正冒着滚滚浓烟,“还开工呢?还没放假?”
“早着呢,少说也得过完小年,”护院满脸堆笑,“前阵子二爷又从沪城带回来一摞订单。”这年月只要有钱赚,谁还管放不放假呢。
迈入大门,两侧一排排整齐的货栈,堆满了成捆的棉花和打包好的棉纱。其中一间敞开着,几个戴着蓝布大帽的工人正往货架上堆货。
袁闵礼领着周家两个表兄从一栋厂房中走出,看见方绍伦,露出个难掩喜悦的笑容,“回来了?”
他精心打理的厂子,正想显摆给在意的人看。他招手示意方绍伦跟他走,新修的厂房,地面统一水泥浇筑,墙壁上挂着“实业兴国/信誉至上”的生产标语,一排排织机整齐地排列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新上了六百张!”袁闵礼比了个手势。齿轮飞速旋转,皮带在轨道上快速滑动,空气中弥漫着棉花的纤维,在透窗而入的阳光照射下,形成一层淡淡的雾气。
工人们统一穿着粗布工作服,头上戴着布帽,脸上竟然都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一双双或粗糙或宽大的手在机器间熟练地操作着,将棉花送入,将棉纱抽出。
方绍伦看着这番欣欣向荣的景象,不得不对袁闵礼表示佩服。他耳畔回响起他爹的感叹:“……行商创业讲究天分,不说张三,袁家那二小子都比你们兄弟俩强多了……”
方学群精明一世,两个成人的儿子,却是一个耿直一个木楞,大概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
周家两个表兄领着和夫四处转悠,袁闵礼则带着方绍伦走进新落成的办公大楼。
这栋两层的建筑比厂房修得精致,外墙刷着淡黄油漆,内室挂着白色窗帘。厚重的大门半敞着,阔大的办公桌边是一列整齐的文件柜。
方绍伦随手抽出来一本,上头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生产数据。抛开家族观念,作为管理者,袁闵礼的确比方绍玮出色。
“闵礼,棉纱厂交给你经营管理,是个十分正确的决策。”他由衷感叹,沉默片刻,又道,“以后就靠你了。”
袁闵礼愣了愣,“绍伦……”
办公室的门被叩响,一道窈窕的身影跨进来,拍掌笑道,“大少爷也在这里!张三爷、袁二爷,我们这请客的席面可太阔气了!”
第105章
从门口踏进来一双俪影,竟是赵书翰和董毓菁。赵书翰穿着长衫,仍戴着黑框眼镜。董毓菁则盘着发髻、穿着夹棉的旗袍,脖子上系着大红围巾。
“哟,二位教授大驾光临,”袁闵礼招呼二人在沙发上坐下,“我这商贾逐利之地,今日竟有芝兰入室,满座生香呀。”
小丫头端着茶盏在门口探头探脑,袁闵礼挥手示意她退下,烫杯煮水,亲自沏茶。
方绍伦久未见二人,也露出欣喜的笑容,“学校还没放假吗?我听灵波说,药厂那些水电设施都是赵教授帮忙设计排布的,还没谢你哩。”
“早放啦,”董毓菁歪头冲他笑道,“我们到府里送帖子,老管家说大少爷往厂里来了,倒正好,袁厂长这份也一并落妥了。”
赵书翰拱了拱手,“举手之劳,谈何谢字。”他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两张请柬,方绍伦接过展开,娟秀的簪花小楷写着后日在“玉楼东”设席,一看就出自董毓菁的手笔。
袁闵礼在一旁笑道,“绍伦你还不知道吧?书翰和毓菁上个月举行了婚礼。”
“哦?怎么没人通知我喝喜酒?”大少爷倍感惊喜,“郎才女貌,这可真是天作之合!”
“在老家办的婚宴,路途遥远就没有劳动诸位。”赵书翰在课堂上历练了两年,口舌比之前伶俐多了。“所以趁着年底,张三爷、大少爷都回来了,袁厂长想必也比平时松快些,想请诸位一块吃个便饭,不知道肯不肯赏脸?”
张三爷和方家大少爷为抢方家大少奶奶婚礼上大打出手的闹剧,月城自然是无人不知的。但赵、董二人又不同,董校长与柳宁有同志之谊,又将赵书翰和董毓菁也发展成了组织中的一员,平时多有沟通,两人虽然对内情知之不详,但至少不会听信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