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一滴泪顺着方绍伦的前额滑落到唇角。
  方绍伦完全地清醒,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梦中的记忆十分模糊,似乎或冷或热间,树枝一样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他。神思恍惚里,有人钳着他的下颌,将苦涩的药汁、温水、参汤哺度到他的嘴里……
  糊着宣纸的移门向两边拉开,和夫端着小方桌进来,食案上摆着清淡精致的食物,散发着阵阵香气。
  方绍伦转身向里。和夫并未多劝,片刻后,伏地顿首,将食案撤了下去。
  第二次来的是幺娘,她将粥碗捧到布団前,用东瀛语低声道,“您好歹用一些吧,大夫说失了血气要多多进补,您这样身体会受不住的……”
  方绍伦不为所动,哀莫大于心死,又何惧肉身的消亡?
  他回首这短暂的一生,似乎得尽了上天的偏爱,却不断给身边的人带来厄运。
  那个仲夏,他将温柔可亲的师姐带回了家,彷佛拉开了一切悲剧的序幕。他爹、芳籍都是被他牵累,甚至袁闵礼和丁佩瑜也是他间接造成的因果。如今张三更是因为他……
  他将头埋入被褥间,让一切都随我一起烂掉、臭掉、死掉吧!
  三天后,移门再次打开,一个窈窕的身影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屈膝在布団旁跽坐下来,轻拍着被褥,低声道,“大少爷,是我。”
  方绍伦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缓缓从被褥里伸出头,定睛细看,竟然真的是柳宁!他的眼眸似被点亮,怔怔看着她。
  柳宁看着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眼圈瞬间红了,用手帕捂着嘴,哽咽道,“大少爷,你……”
  她在玉楼东的包厢里第一次看见方绍伦,留洋归来的大少爷长身玉立、意气风发,胡启山撺掇着让她跟他喝个交杯,他茫然的神情里带着点天真,让人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如今这副样子,却是委实的让人心疼了。
  她擦干眼泪,瞄一眼薄薄的障子门,用西南官话疾声道,“大少爷,三哥没有死,灵波带了药去得及时。”她在月城开过书寓,自然会说这种方言。
  赵文抵达沪城后,曼德勒发来的电报也跟着送到了伍公馆。一个简短的“安”字让赵文和柳宁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方绍伦怔怔看着她,长睫扑闪着,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被褥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尖颤抖着,柳宁忙一把握住,低声道,“是真的。我接到你让那个东瀛姑娘送来的口讯,就派了人守在伍公馆。”
  长柳公寓是信息中转站,但与印缅远隔重洋,要打听张定坤的消息,自然是伍公馆更为快捷。
  “三哥要养伤,派了赵文来接你,大少爷,你一定要振作起来。”赵文离开曼德勒的时候,张定坤还没清醒,柳宁为了宽方绍伦的心,姑且这么一说。
  “不过这座宅子守卫森严,赵文联合漕帮的弟兄们几番试探都进不来。”柳宁柳眉轻皱,咬唇道,“白小姐说她会为你创造一个离开这座宅子的机会,你要耐心等候。”
  “白……小姐?”方绍伦开口,声音嘶哑低沉,那块瓷片划伤了他的喉管。
  “是,”柳宁点头,“她主动约我相见,敌友难辨,但至少‘驱除鞑虏’这一点是一致的。”
  柳宁警觉地查看着四周的动静,她好不容易求得允许来探望方绍伦,并不单为通风报信。
  “大少爷……”她嗫嚅道,“我有事求你……”
  她小心地睨着墙壁上的阴影,俯在布団边低声道,“你回月城,大概听袁二爷说了据点的事?”
  袁闵礼?方绍伦愣了愣,旋即又了然,两边下注向来是袁闵礼的风格。
  “……远不止这一处据点,据说据点的分布是有一张图纸的。”时间有限,她言简意赅,“只有提前掌握动态,才能打乱他们的野心和计划。大少爷,这张图纸……多半在三岛春明手里……”
  柳宁的心情十分复杂。她虽然志向远大,却从不愿意将家人牵扯进来,极少向张定坤和灵波谈及组织上的事情。
  获悉这张图纸的存在后,她也没有想过要找方绍伦。“可我们派了不少暗哨接近三岛春明,都没能成功获得这方面的讯息。包括青松……”
  “青……松?”方绍伦讶异地睁大眼睛。
  柳宁点点头。大少爷因为大宝、小宝而受三岛春明胁迫的事情她辗转听青松说了,虽然目标一致但彼此之间的联络不算紧密,与任务无关的消息会滞后许久。
  想到她哥一直以为大少爷变了心,如果知道这番内情,还不晓得要怎么发作。
  她看着方绍伦尽管憔悴,却依然清俊的脸庞,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听说红颜祸水,没想到这男人长得太好,也会招来觊觎和抢夺。
  柳宁确定无人监听,才敢低声道,“青松牺牲良多……却始终没能拿到图纸……”
  青松虽操贱业,但向来洁身自重,为了接近三岛春明不得不投其所好,可三岛春明十分狡猾,看着喜好玩乐、交游广阔,实际上戒备心极重。
  之前与青松来往,要么在饭店要么在旅馆,即使到府里的戏台给他唱戏,活动范围也局限在一楼,完全没有接近二楼书房的可能。
  这么重要的文件不会随身携带,只有可能放在书房这种常人接触不到的地界。
  对组织来说,这张分布图十分重要。因为据点一旦确立,必定大兴土木,耗费极多,轻易无法裁改。华国如果能提前掌握这个动态,就可以防范布局,不至于被动挨打。
  她巴不得方绍伦尽早脱离魔窟,可几次三番布局失败后,她也意识到这个任务,大少爷这里恐怕是唯一的希望。
  自从方绍伦入住这座府邸后,三岛春明便断了之前的所有来往,费心安插的棋子没有了用武之地。
  “大少爷,事关重大,您考虑一下……但您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不要勉强。”柳宁又踌躇又纠结,她奉命来当说客,可私心里也十分担心方绍伦的安危。
  她开书寓这么久,与东瀛人打交道颇多,也算了解这些人的性情,最是翻脸不认人的。如果大少爷因此有个好歹,不光她哥不能饶她,她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走廊上传来木屐叩地的脚步声,她忙跪立起身,嘴里嗡声道,“您当务之急是先把身体养好……”
  移门被叩响,和夫的身影出现在外间间壁上,柳宁站起身,冲方绍伦使了个眼色,娇笑道,“您要是觉得闷,不妨叫几出戏到府里听听。以前您可是最爱听戏的了……”
  她俯身行礼,告辞离去。
  方绍伦心里一动,等和夫再次将食案搬进来,他摸索着缓缓坐起了身。
  庭院的鱼池边,穿着东瀛袍服的俊秀青年俯身将饵料撒入水池中,颜色鲜艳的锦鲤踊跃而来。
  和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躬身汇报,“……用了一碗鸡丝粥,少许参汤。治伤的汤药也喝了半碗。”
  “唔。”三岛春明点点头,“给我另外收拾一间屋子。”为了方绍伦能安心养病,他不能再跟他同居一室。停顿片刻,他又道,“到书房拿些书给他解解闷。”
  身后的和夫欲言又止。
  三岛春明:“说。”
  “少主,您明知道……”
  三岛春明挥手制止他,起身将剩余的饵料投入鱼池中,半晌方道,“和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他的目光穿过树梢,落在枝头新发的嫩芽上,显出一丝柔和来。人还是要有期待、要有希望呵。
  和夫怔愣片刻,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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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方绍伦并不想柳宁的来访引起怀疑,刻意放缓了饮食和用药的速度,但到底年轻,身体底子好,随着烂漫春光重临沪城,他渐渐恢复了生气。
  夕阳穿过窗棂的傍晚,他裹着棉睡袍,沿着木质楼梯,缓缓下到一楼。
  春意正浓,但整座宅子都还烧着热汽管,并不冷。偌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听到脚步声,吧台后闪出一个穿和服的侍女身影,低眉顺眼地向他行礼。
  “来杯咖啡吧。”方绍伦开口,声音略带一丝暗哑。
  喉管娇嫩,没那么容易复原,这段时间他都只能吃流食,又瘦了不少,睡袍的系带在腰间随意一捆,便显出十分绰约的身姿来。
  侍女摆弄着咖啡机,他信步走到门厅,大门外的卫兵看见他的身影,紧了紧手中的配枪,颌首行礼,但显然只要他跨步迈下台阶,那长枪便会交错在一起,拦阻他的去向。
  方绍伦退回客厅,透过玻璃窗眺望不远处的围墙,只见竖满铁蒺藜的院墙上空赫然安装了电网,在暮色里闪着微微的蓝光。
  难怪赵文和漕帮的人进不来!这座府邸显然在他昏沉的时日里又提高了安防级别。
  现在方绍伦相信,如果真有那张据点分布图的存在,确实很有可能在三岛春明手里。
  联想到三岛春明和袁闵礼的合作,大少爷不得不承认,这位出身军部重臣之家的同窗,东瀛商人的身份显然只是他的掩饰,而他来沪城也并非为了破除情感的迷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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