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程迩修长的手臂轻轻低在椅背上,前探着身瞧着屏幕上的内容,宽厚的手掌落在余寂时肩膀上,指尖抬起又落下,节奏缓慢地敲着他肩头。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孙兆这人才年过三十,就已经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因为赌博输了房子无家可归、欠债累累,被债主挖去一只眼睛;因为吸/毒大半张脸生了癞疮疤,进了戒毒所;又因为偷窃坐牢,档案上有这辈子都抹不掉的记录。
钟怀林抬起手捂住双眼,单手扶着腰,嘴唇张开又闭上,一言难尽道:“这个孙兆还真是……”
所有人都一时沉默住。
缓了缓,覃析忽然想起什么,跑出去,半分钟后提了一个保温袋进屋,招呼着大家道:“先吃饭吧,大家伙饿一整天了。”
余寂时本来已经准备跟程迩去询问室了,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了几分饿感,抬眸和程迩对视一眼,就听见他温声说:“快先吃饭吧。”
简简单单吃完午饭,程迩将垃圾打结扔进垃圾桶,见余寂时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开口道:“走,咱们去会会这个目击证人。”
雾气散尽,是晴天。走廊的光线都比平日更加明亮,从这头走到那头,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颗粒都清晰分明。
询问室外站着一个值班的民警,两人和对方打过招呼后,便走了进去。
室内,孙兆并没有老老实实坐着,仰躺在椅子上,双腿交叠搭在桌子上,两条沾满泥土脏污的裤腿蹭在桌面上,木制桌面明显有两道拖拽状的泥痕。
见程迩和余寂时走进来,孙兆屁股下的座椅后腿晃荡两下,险些仰下去,所幸男人及时抓住桌沿,双腿从桌面滑下来,不知磕到哪里,他疼得“哎呦”一声。
还没走近都闻到一股霉臭味,余寂时下意识微微蹙眉,但依旧面无表情,跟随程迩坐到他对面后,就把笔记本电脑摊开。
程迩随手带进来一根黑色圆珠笔,放在骨感漂亮的手指间勾挑把玩,低垂着眼尾,显得神色倦倦,嗓音平淡无澜:“孙兆是吧?”
孙兆重重点头,咧开嘴笑了,露出歪歪斜斜的黄牙,探着身,双臂按住桌面,摇头晃脑地说:“是,是。没想到这么…有缘、缘分呀二位警官,我们之前还见过哈。”
余寂时一噎,雨夜避雨偷窃未遂的事,他们俩都没有主动提起,却被眼前的人用套近乎的口吻提起……难道偷窃是什么很光荣的事情?
程迩却轻笑一声,眉梢轻挑,歪了歪头直接询问:“小偷和被偷窃者是可以套近乎的?”
这套没情商的询问令孙兆的笑容明显僵硬在脸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努了努嘴,小动作倒是不少。
登记完身份信息后,程迩抱臂懒洋洋开口:“你说你知道村口那案子是谁做的,倒是说说究竟是谁啊。”
两缕被泥水汗水混杂着凝结成股的长发将他干瘪的眼眶遮盖住,那癞疮疤中一只狭细的眼眸里浮动着一丝笑意,他干裂的嘴唇隐约渗出血迹,笑容透着得意的劲儿:“我知道是谁,你们警察不、不知道吗?”
程迩凛眉,神色瞬间冷淡下去,漆黑的凤目中暗潮翻涌,唇角微勾,笑容冷得彻骨。他不言不语,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他。
孙兆被盯得浑身难受,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黑黢黢的手挠了挠手臂,抚平竖起的汗毛,撇了撇嘴,念念有词不知在吐槽什么。
“哎呀,你们警察真是,开、开不起半点儿玩笑!”孙兆一拍大腿冷哼道,说着又看向余寂时,见他也是冷冷凝视着自己,嘿嘿讪笑一声,终于还是老实了。
“好,好好,我说……”孙兆长舒一口气,身体再度向后靠去,脖颈靠在椅背上,双臂扶着把手,“你们不知道,我,我知道,我亲眼所见,是村西头,那个孙…孙展荣,他和他媳妇儿,亲手将尸体埋进村头那公田里的!”
“谁?”
余寂时正在做笔录,听清楚名字后,敲打键盘的手微微停顿,骤然抬眸看向孙兆。
他此时仿佛浑身没有骨头似的瘫在座椅上,双腿有一个接一个搭到桌面上,一双缝缝补补多次还是开线露出脚趾头的布鞋就这样踏在两人面前,随意又自得,嚣张得不得了。
见余寂时下意识讶然反问,他抬起手指,在空气中瞎笔画着,写下一个字念一个字:“孙,展,荣。村西头孙展荣和他媳妇儿。”
是中午刚被送上救护车的孙展荣媳妇?是现在还在医院急诊室陪同的孙展荣?
余寂时凝眉,转头看向程迩,与他晦暗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隐约能感受到对方目光里藏着的意外。
程迩手里的圆珠笔被再度挑起,在指缝间灵活地移动,他眼尾被勾出一抹上扬的弧度,盯着孙兆,神色凝重,冷静开口:“你说亲眼所见,说得清楚些。时间地点,具体经过。”
听到这话,孙兆笑了一声,嘴里小声嘟囔着“你们果然不知道”的话,两腿再度着地,他拽了下椅子,双手托着脸颊,露出更加得意的笑容。
“这事倒是说来话长!去年十一月、月份,那会儿已经很冷了,我捡、捡了村里人不要的破棉被,在公田旁…旁边的林子找了个,天然的大坑,当成老窝,里面叠、叠了被子,我就在里面睡觉,你们现在去那边还、还能看到那个坑哩!”
说着,孙兆咧开嘴笑了笑,抬起手指,在半空中晃来晃去,挤了挤眼睛,跟唱戏似的,“当天夜里下了霜,我就、就被冻醒了,从坑里出来一看,就,就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矮个儿,拿着锄、锄头在公田那儿挖着什么,挖出三……三个大坑,把麻袋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顿了顿,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还以为…往、往里面埋了什么好东西,我也懒得去…翻找查看,这不后来知道这个案…案子嘛,才知道俩人埋的是死人!”
言罢,他自顾自补充,小声嘟囔:“倒是,什么好东西要用麻袋装啊!”
他说完,便又将双腿搭到桌面上。
“啪嗒!”
程迩冷冷瞧他一眼,把手里把玩的圆珠笔往前一掷,重重摔在桌面上,笔杆和笔帽分裂开来,滚落在地上,突兀的声响吓得孙兆一下子把腿放下坐正,满眼惊恐地望着他。
余寂时转头和程迩再度对视,对方端着手臂,眼睫轻垂,头顶灯光在眼底拓下一抹阴翳,看上去神色懒倦,明显没有相信孙兆这套说辞。
余寂时当然也是不信的。
其一,公田离小树林有一定距离,他们即使没有查看那个“坑”在什么位置,都知道相隔甚远。他从坑里出来,在刚下过霜雾气弥漫的深夜,能够相隔几十米,看清是谁在埋尸?
其二,孙兆的意思是亲眼所见两人挖坑并将尸体埋进去,这显然不是短时间就能做完的,过程中孙展荣夫妇不会发现有人在偷窥吗?做这种事难道不应该谨慎再谨慎吗?
其三,孙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了句“还以为里面埋的是什么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惯偷且贪财的孙兆怎么可能不去翻找查看,怎么可能到今年公田被翻案子被爆出来才知晓?
光是这三点,孙兆这么一大段说法就不成立,又加上他小表情、小动作太多,更显得这段话不可信。
而在这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孙兆和孙展荣夫妻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指认他们?就算是真的目击了一切,为什么之前不说?孙兆绝对也不是什么正义使者,于自己无利的事情,是绝不会轻易去做的。
见余寂时和程迩神色淡淡,孙兆眉头紧紧皱成一团,手掌啪一声拍在桌面上,一时间有些愤怒:“喂,你们、有…有没有在听我讲话?这是不…不信?”
被他一声吼拉回思绪,余寂时盯着孙兆,挡住脸的两缕头发因为激动被甩在后面,露出那干瘪的眼眶,加上半张脸的癞疮疤,属实有些可怖。
又想到孙展荣,脑海中浮现出孙展荣矮小的身躯,那一张苍老的脸,脸颊上那不规则的淡黑色胎记,余寂时眸光微动,开口询问:“既然你说能看清楚是孙展荣夫妇,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看清楚人的?”
第107章
闻言,孙兆眉毛一竖,义愤填膺道:“我在树边看了半天,那身形一看是孙展荣和他媳妇儿,而且那时候他们刚死了儿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干什么丧尽良心的事儿!”
话音一落,看着对面坐着的余寂时和程迩都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孙兆唇角蠕动,半晌又补充,“虽、虽然大半夜乌漆麻黑的,但我瞧得清、清楚楚的!孙展荣,他媳妇用电棒照着那坑,也照、照到他脸了,我能瞧清楚!”
余寂时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清亮,映着窗口透来的日光,光影沉浮,语气平淡:“你隔那么远瞧清楚了,是因为孙展荣脸上有条长疤吗?”
闻言,孙兆重重点头,咧开嘴露出一排被腐蚀得发黄的牙齿,笑得眼角都是裂纹,开口应和:“是,是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