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眼白上无端地出现一串黑色的符号,没有人看得懂那是什么意思,只是随着吟唱声在他的眼白上闪动。
  直到那“神”的声音结束了,瞳孔中的符号也停止了。
  徐福脱力一般地垂下头来,片刻之后,他又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有些浑浊,很快又变得清明无比,有着说不出的坚定。
  他战栗着深深地匍匐下去,再次感谢他的神明。
  此刻,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他不再是自己,他将是他的“神”在人间的使者,必将让天下都得到永生。
  那怪物满意地轻叹一声,海面翻涌起层层的波浪,它消失了,潜入了深海,好像从来没来过,大海归于平静。
  只有徐福的小舟,随着波涛,向东而去。
  第44章
  小舟随着海流漂泊了不知多少年月,最终抵达了东瀛九州。
  徐福在九州呆的时间不长,似乎预感作为神使的任务并不一定能顺利完成,于是,他在当地娶妻生子后,又将在海上所见所闻之事整理成册。
  “神”的话似乎并不好懂,那九龙元胎的作用也叫人迷惑,徐福花费了大量时间研究,那海上的吟唱几乎昼夜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回响——这便是“神谕”,他的使命便是弄明白,搞清楚,再一一执行。
  他日以继夜地揣摩实验,原来,九龙元胎便是“神”的一部分,“神”若要降临,只有借人皇之身才能将祂召唤于人间——至于人皇,倭国也是有“天皇”的。
  但这里太小了,人烟又稀少,倭国的“天皇”能称为人皇吗?只有大海那边广袤的大陆上的“皇帝”,才是真正的皇帝。
  如此这般,他立刻决定复而返回大秦。他心里清楚,大秦的皇帝一定不会原谅他弃船而逃之举,此番回去多半凶多吉少。
  于是,在离开前,他又将“神谕”用倭国的音节记录下来,逢人便描绘他的“神”——在浩浩汤汤的海面下,祂在等待着他们的召唤,赐予他们真正的永生。他反复念诵着“九龙长生、九龙长生……”,只有这样,才能当他即使失败了,也会有他的子孙、祂的信徒沿着他的路,完成“神”的任务。
  毕竟,天下又有谁能不着迷于长生呢?
  他又乘上往西的船,在海上漂泊了数月,一路上竟一帆风顺,似是那神祇真的在保佑他,平安地回到大秦。
  正如他所料的,降“神”的计划进展得并不顺利。
  甫一登陆,他便想尽办法,妄图回到那华美宏大的阿房宫,与皇帝相对,完成降“神”的仪式。
  可是,皇帝得知徐福回来,立刻便勃然大怒,别说召见他了,竟直接将他扔入秦始皇陵——彼时,骊山的地宫已经开始策划修建。徐福虽然有携三千童男童女潜逃之罪,但也是个出类拔萃、技法高超的方士,皇帝要他在地宫中和其他大秦的方士们一起,用符咒和阵法保卫他的陵墓。待地宫完成,徐福就和那些人牲一起殉葬。
  徐福起先很是慌张,若不能面圣,他的使命又该如何完成?但很快,他便沉下心来。为了展现他的忠心耿耿,再无二心,他一股脑地投入到地宫的阵法布置中,居然成了这群方士的头领。
  若皇帝来巡视他往生后的栖身之所,他便还有机会。同时,他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若他再也没有进行降“神”仪式的机会,只能将他知道的所有秘密隐藏在这庞大的地宫之中。
  徐福主持铸造了一只巨鼎,那巨鼎周身的铭文,皆是九龙长生的咒语,工匠与其他方士们不解,他便只说那是为大秦、为皇帝祈福之咒语。又将巨鼎隐藏在耳室之内,将耳室的开启之法隐藏在迷魂壁画下,最后又将自己与“神”的约定种种藏在壁画中。只要他的后代按照他的指示,循着他的足迹,便定可找到降“神”之法。
  果然,皇帝在最后一次巡游时,在沙丘突发恶疾,很快便驾崩了。
  按照皇帝生前的安排,徐福带领方士们进行了下葬的仪式后,便在主墓室中,亲眼目睹石门缓缓合上,他就这样永远地留在骊山之下。
  ***
  星光组成的画面渐渐暗淡,二人周围的星尘消散,只见徐福拂尘一挥,所剩无几的几颗星,又齐齐向天空飞去。天上的银河旋转,好似一只巨大的眼睛,正默默地垂下眼泪。
  舒慈还在巨大的冲击中没有回过神来,却听杜月恒语气茫然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
  “然后您又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的呢?”
  刚刚的故事只听了一半似的,杜月恒抓耳挠腮,想不透其中的奥秘。
  眼前的徐福脸色阴沉了几分:“然后,我便吃下了一颗九龙元胎。”
  “什么?!”
  “皇帝要我给殉葬,当然要我死了才行——他怎么可能容忍一个活人在他最后的宫殿里面?”徐福说这话的时候不带一丝情绪,仿佛一千年的时光已经将他消磨得彻底,他既没有希望,也没有悔恨了。
  “我和那些殉葬的人牲一起,被割喉后,丢进了地宫之中。”
  “可……可是,我们刚刚所见……”舒慈惊得结结巴巴,“你不是在主墓室之中?”
  他斜睨了她一眼,“那是我的记忆——我在这里太无聊了,才发现原来天上的星尘可以展现我的所思所想——不然,我早被逼疯了!……
  “不过,让我想想,”他摸了摸下巴,思索道,“那是我什么时候的记忆——哦,我想起来了……
  “你们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吗?”
  他忽然又冲到二人跟前发问,那双漠然的眼底,即疯狂又恐怖。
  “死……是世间最痛苦的事!”他抬起一只手扶住额头,仿佛又在体会濒死的感觉,“那剑刃划破脖子的时候,痛啊……只看见血喷出来,又是温暖的,但还是痛,不间断地痛,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只有一缕魂魄出窍,从天上看着,祈祷我的’神‘垂怜我的牺牲,福泽我的后代……可是,痛啊!连灵魂都在痛……”
  说着,他又猛地一挥浮尘,天空的眼睛眨了眨,瞳孔抖动了起来,仿佛也是痛不欲生。
  “然后,我便想到了九龙元胎……”
  徐福又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那样子叫舒慈想起了晁不疑,她突然后悔起来,她怎么没能早看出来,晁不疑与徐福有几分相似?
  “我居然从来没有问过,为何只有皇帝的肉身可以降’神‘?人若吃下未经念诵咒语的九龙元胎,便会孵化出与祂相似的九龙虫……但那虫子没有人的意识,只是像祂的分身。只有将九龙元胎念诵咒语,再以人皇的肉身为媒,才能降下祂来……
  “死,实在太痛了,我便问自己,那若我吃下了将降’神‘的九龙元胎会怎样呢?是不是至少能得到我一个人的永生呢?”
  他顿了顿,似乎在给二人思考的时间。
  “——于是,我便吃了一颗。”
  天上的星星又开始抖动了起来,星星的眼睛变成了漩涡,似乎在为他的痛苦起舞旋转。
  “那是比死还要痛苦的痛……我看见我的身体被撕开了一条裂缝,祂从里面爬了出来……但又不是祂,没有祂那么巨大,也没有那么恐怖狰狞,但至少比普通的九龙虫大得多……我以为我失败了,我只是用身体又孵化出了祂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分身。
  “没想到,那条裂缝越撕越大,变成了一个黑洞洞的深渊,我竟然还有意识,便低头一看——又是难以承受的痛啊!我感觉我的脑袋,不,我的灵魂都被撕开了……好像一半的头被吸进了裂缝,另一半……
  “我用我这一半的头一看,另一半长在了那九龙虫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故事的最后一部分讲完:“再然后,我昏死了过去,再醒过来,便来到了这里。”
  舒慈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话。
  杜月恒听得入迷,竟有心情好奇问道:“那你的另一半……头?你还能感觉到他吗?”
  徐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有时可以,有时不行。有时他很愤怒,我便有一些感觉——比如,你们刚刚被他吞进来,我便知道了。”
  这话提醒了舒慈,他们刚刚听了太久徐福的故事,几乎也像是与他度过了一千年那么长的时光,他们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想办法出去。
  “那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呢?”她问。
  “出去?”徐福被这话逗笑了,银白的胡须跟着抖动,“你们还想出去?”
  “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后退了几步,又扬起手中的拂尘,“你们已经得到永生了啊!”
  “你们……不,我们都被祂骗了!”徐福大喊起来,天上的银河旋转得更快了,“今天你们被他吃进来我才明白!原来祂赐给人所谓的永生,就是被他吞进肚子里来,到这个怪地方!这地方的时间永远不会流动,人自然不会老,也不会死啦!你们看,天上的星星也是假的!”
  二人抬头,那漫天的银河漩涡一样,跟着徐福拂尘的挥舞,向他们压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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