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想起他被胡左胡右、晁不疑打了个半死,被关在黑屋子里,被困在地宫里,舒慈总是这样仿佛神女一般,从天而降,只是,她不是柔美的飞天,而是带着金光下凡的武神。
  她终于来了,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有太多的话想对舒慈说。可是,他一张嘴,却从眼中滚下两行泪水,咸咸的泪珠染在伤口上痛得龇牙咧嘴,面上仍嬉笑道:“阿慈,你果然是神仙。”
  舒慈跟着眼眶一热,忽然生出拥抱杜月恒的想法,但手上动一动也痛得“嘶嘶”的。只能伸出尚能活动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
  杜月恒还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不是时候。舒慈左手仍被绷带吊在脖子上。他瞪大了眼睛,急道:“你这手怎么了?怎么又受伤了?”
  舒慈答:“说来话长。”
  “一件事一件事跟你说吧,你阿爷杜大人他还在朝中。圣人已亲自下令捉拿茀夜使节和假松丹云。”
  “你们都知道啦?那蒋四全招了?”
  他只知道松丹云是假的,其余茀夜阴谋都是自己猜测。舒慈便将自己如何受伤,在天仁寺调查种种以及蒋四的供述与他细细道来。
  二人一边说着,杜月恒一边牵着马,舒慈揽着他的肩膀。二人倚靠在一起,互相借着力,在街市上缓行。
  杜月恒忽的笑出了声。
  “笑什么?”
  “我们这样走路,像白头翁媪,霜鬓相倚。”
  “傻。”
  舒慈觉得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似乎又很不合时机,便闷头走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咱们这是去哪?”
  “去大理寺啊。”杜月恒觉得她问得莫名其妙,“那茀夜人还没审,还有假的松丹云没抓到呢!不说别的,总得把我兄长的头颅找到吧?”
  舒慈哭笑不得,“你刚放出来,不回家一趟?”
  “是了,我阿娘还不知道呢。”杜月恒见舒慈脸色顿了顿,又补充说,“你也去——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了。我阿爷阿娘可得好好谢谢你!”
  舒慈想躲,脚步一滞。杜月恒便“哎哟哎哟”的,痛得不行,“你可得扶我回去啊!”
  见时候不早了,舒慈“啧”了一身,自己先翻身上马,又让杜月恒爬上来。双腿一夹马肚,往杜府而去。*
  ***
  杜月恒一进家门,杜府上下立刻像滚沸的开水,过上元节似的,欢欣雀跃,一拥而上。
  他阿娘筱梅也迎了上来,先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儿子一番,抹了抹泪珠,招呼小厮们给杜月恒更衣的更衣,上药的上药,备吃食的备吃食。
  她转眼见到舒慈,喜笑颜开,“您就是舒司务吧?我是杜月恒的娘亲,你叫我梅娘就好了。杜郎同我说了,若没有您全力破案,月恒他就……”
  筱梅又抹眼泪。
  舒慈连忙摆手,不知为何,忽的想起今日太子在朝堂上的疯言疯语,不自觉认真地看起了杜月恒的阿娘。
  他母亲很美,眉间一点淡淡的花钿,是极标致的美人。舒慈一直以为,杜月恒生得像他父亲,今日才知,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正气是从杜谌义那得到的,而天然的风流倜傥却是从梅娘处来的。
  “你这孩子,”梅娘道,“怎么也弄得浑身是伤?来人啊……”
  舒慈这才发现她说的是自己。接着,不知又从何处蹿出来两名婢女。
  “搀着舒司务到客堂。”
  见舒慈想跑,梅娘笑盈盈地,“舒司务,耽搁不了多长时间,你瞧你累得。你在客堂歇一歇,等等月恒。你平常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千万别客气。”
  舒慈被簇拥着进了客堂。梅娘差人沏了热茶,端来杏酪,配上酪樱桃、梅花酥、樱桃毕罗。梅娘说话做事利落,张罗完,请舒慈稍等,又像一道柔柔的风,飘飘而去。
  杜府虽然不如公主和太子府上的大,但一间客堂几乎和舒慈家一样了。
  既然梅娘叫她不客气,舒慈便一屁股坐下。
  不愧是宰相家里,连凳上都铺着一层柔软刺绣垫,坐在上面,着实比家中那张硬邦邦的凳子舒服不少。
  舒慈喝了口茶,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她这才察觉到疲乏,她几乎一天没有睡眠了。
  可现下也不是打瞌睡的时候,案子还有太多的疑点。她强打起精神,从包袱中取出嘉阳公主给她的两本经卷。三两下将桌面上的点心吃了个精光,把盘碟移开,将经卷铺在桌面上,研读起来。
  第一部《降魔成佛录》,正如名称所示,记载的是高人降魔的经过。
  里面说是有一种名为“三障尊”的妖魔,曾被封印于一尊佛像中。可以献其儒生头颅、高僧舍利、道士心脏,解封此魔。
  此魔难以尽除,先人封印之法业已失传,高人一番研究,发明新法,即以天雷劈其真身,将其再次封印。
  之后便记载了引天雷的法术。虽都是引天雷,但又与烟霞客使过的不同,甚至比他的拿招式还要复杂。需三人为阵旗,一人为阵眼,天雷击退妖魔后,重新封印进金神佛中。此术困难,以三人施法最佳,若一人引雷,难承其力,或遭反伤。
  经卷最后便是引天雷的咒语,舒慈略过一眼,既有她熟悉的道家咒语,又掺杂佛经,之乎者也等等,虽有心研究,但时间紧迫,便又翻下一本。
  另一部《钟馗无量度人咒魔经》,出乎舒慈的意料,上面没有文字,而是一本画册。可这画的画技不敢恭维,舒慈看得云里雾里。
  里面画了一个茀夜僧人,一个道士,一个大唐官吏,三人结伴一同前往一座高山。一路上,风和日丽,天高云淡。可三人行至山顶的一出山洞前,忽的天空乌云密布,闪电交加。乌云中,降下一尊三头的怪物,正面如罗刹,另外两面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接着,三人作施法念咒状。最后一页,只画了一只佛像。
  舒慈不解其意,忍不住又翻了翻,书页间飘出一张又黄又旧的纸张,叠了两叠,展开来,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左下角有一行小字——
  《地狱变相图》吴青秀天和三十六年
  这又是什么?
  她方才看了许多的字,实在累得不行,忍不住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决定等着杜月恒来与他讨论……
  她又喝了口热茶,感到无限的疲累……
  ……忽然左眼跳了跳,她又来到了天仁寺。
  这里或许不是天仁寺,只是一间很大很宽敞的房间。或许连房间也不是。这里没有一点亮光透进来,只有无边无际的黑
  目之所及,最遥远的黑暗深处有一团金色的柔光。
  梦魇?
  舒慈抬手揉了揉脸,她的左手完好无损,感受不到丝毫的痛楚。
  梦魇。
  她想了想,高声喊道:“吴青秀——吴青秀——你在吗?”
  声音又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折返回来,在她耳边再次嗡嗡作响了一遍。
  远处的柔光好像更亮了一点。
  她不禁长叹一口气,向着光亮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走到那光点面前,只见又是那只金身佛。
  她皱了皱眉,心底不禁生出一丝厌烦,转过身去,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
  “吴青秀——杜月恒——烟霞客——”
  她决心将能想到的名字都喊一遍,“敖瑞——三宝——范长风——李元信——有人吗?”
  ——“他们不会应的!”
  一个甜腻腻的童声响了起来,舒慈惊得回头,只见金身佛的嘴裂开一条缝——
  “他们都死了。”
  金身佛道。
  舒慈哼了一声,“……你这把戏玩了太多次,已经不新鲜了。我不怕,你明白吗?人都会死的!你只能在梦中吓吓我。”
  ——“……她知道了……哈哈哈……”
  金身佛面目扭曲,那双仁慈的眼变得尖细,嘴一张一合,却发出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利又脆,像片刀刃擦过,划过她的耳朵。
  ——“她知道了。”
  金身佛的脸又变了,眼瞪得如环,重复一遍。这次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仿佛从它肚子里挤压出来的,振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闭嘴!”
  童声又尖叫一声,它的脸回复了正常,低眉垂眼,仁慈的样子。
  它对舒慈道:“是吗?你低头看看呢?”
  这里太黑了,舒慈低下头什么也看不清。
  “蹲下呀,蹲下看看。”
  她蹲下身来,这才看清地面上模模糊糊躺着一个人影。
  她伸手将人影拉起来,仍是看不清,只能拖着那人凑到金身佛微弱的光亮下。
  ——是她自己。
  “舒慈”躺在她的怀中,面色仍是红润的,闭着双眼,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像是沉沉睡去。胸口插着一只短刀,鲜血浸黑她那套大理寺的外袍。
  她尖叫一声,往后一退,手上一松。
  “舒慈”却坐了起来,将胸口的短刀拔出,一刀插进了她的胸口。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