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喜孜孜地把脸往姜菡萏跟前凑。
  时人崇尚奢华,不单女子个个严妆,发髻珠翠环绕,连男子也涂脂抹粉,帽插珠花,日常比美,十分精心。
  姜祯唇红齿白,眉目秀逸,眼睫毛比姑娘家还要长,鼻梁高挺,气度华贵,论相貌本就已十分出众。更兼每日是醉心装扮,光是他的冠带衣裳靴袜,姜家就要腾出两三个院子来放。他是京城最受瞩目的贵公子,无论是谁家的筵席,若是不能请到姜家家主到场,哪怕酒水饮食再别致也是黯然无光。
  上一世兄妹俩在逃亡中离散,姜菡萏最后一次见到兄长,是姜祯省下半个馒头,悄悄给她吃。
  那时是阴雨天气,雪半化不化,每一寸空气都冷得人发抖,但那半只馒头被油纸包得妥妥当当,一只藏在他的胸口,拿在手里,格外温热。
  “妹妹快吃,我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呢,可撑死我了!”
  哥哥的语气总是那么爽朗,要不是声音沙哑,面色发青,身形更是已经削瘦得不像样子,说不定真能骗人。
  “哥哥吃。”她把馒头递回去,“哥哥更辛苦。”
  “我辛苦什么?好不容易瘦下来,再多吃,胖回去怎么办?那多难看。”姜祯蛮不在乎地说着,“你慢慢吃,我去前面探探路。”
  他说着就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隔着一片山林,姜菡萏隐隐好像听见有兵戈铁马之声,后来才知道,当时有队叛军正朝她藏身的地方来,哥哥故意暴露,引开了他们。
  所幸有暗卫保护,哥哥甩脱了那次的追兵,只是兄妹俩从此失散,姜祯去了宁城,是蜀中面对叛军最后的屏障。
  他在宁城坚守到了最后一刻,城门被攻破的时候,从城头一跃而下,以身殉国。
  暗卫带来了他最后的遗言,那时她已经在蜀中匆匆成为皇后。
  ——妹妹,运气真糟,哥哥不能送你嫁人,但哥哥会死得干脆痛快,绝不会成为叛军要挟你的俘虏。
  ——妹妹,新婚快乐,平安幸福。
  而今再见,灯火与炉火映得哥哥目光明亮,精神饱满,身姿挺拔,像一株在春天里蓬勃生长的绿树,枝条舒展,花开烂漫,如此耀眼。
  真是,太好了。
  “看不出来,很好看。”姜菡萏声音里有点哽咽,再也忍不住,她靠进哥哥怀里,抱住哥哥,“真的很好看……”
  姜祯露出灿烂的笑容,抱住妹妹,但下一瞬,他的笑容顿住。
  “不对啊,一般这种时候,你不是会让我闭嘴吗?”
  他一低头,发现妹妹竟然哭了,立马惊慌。
  菡萏生下来便和别的小孩不一样,不哭不闹,不说不笑。姜祯第一次抱妹妹,妹妹在襁褓里,粉雕玉琢,睁着一双葡萄似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她就这样看啊看,再长大一些,仿佛就把尘世里的一切都看腻了,花儿粉儿,蝴蝶小鸟……她什么也不喜欢,什么也不在意。
  直到五岁那年进了虞仙芝的丹房,刹那间,对丹房中央的那只丹炉一见钟情。
  姜祯努力回忆上一次妹妹哭是什么时候,发现还是十二年前父母去世时。
  十二年了,姜菡萏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现在竟然哭了!
  姜祯把这辈子所有哄人的话都掏出来了,姜菡萏还是哭得不能自抑,像是要把所有委屈和伤心全部哭出来。
  从前她觉得哥哥很无聊,哥哥喜欢的胭脂水粉也很无聊。
  “我从前……太不懂事了……”姜菡萏抽抽咽咽,“现在我长大了,才知道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哥哥只要开开心心地活着,做什么都好。”
  姜祯呆了片刻,一把将姜菡萏抱进怀里:“呜呜呜呜妹妹你怎么这么好……”
  姜菡萏也抱住哥哥。
  哥哥身上有好闻的香气,不是玫瑰香,但也清甜。
  是老天爷对她不薄,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一次,她一定要护住哥哥。
  “哥哥,还有一个人,更加重要,最最重要。”
  “谁?你说。”哪怕是天上的嫦娥,海里的龙王,只要妹妹要,他都要找过来!
  “昭惠太子,风晔。”
  “好——”姜祯才说了一个字,整个人就呆掉,“……谁?!”
  姜菡萏认真地看着他,表示自己并非口误。
  姜祯吃吃道:“可昭惠太子已经死了啊,死了十二年了都……”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也是这样一场冬猎,在西山十景之一的莲花台,先帝约他们的父亲垂钓,一起同行的还有先皇后与他们的母亲,以及五岁的皇子风晔。
  姜菡萏本来也该去,但头一天夜里突然发热,只能留在别院,因此逃过一劫。
  一场雪崩来得毫无预兆,人力在天灾面前何其渺小,大块的冰雪天崩地裂摧枯朽,淹没钓台,埋葬了大央身份最为尊贵的夫妻和孩童。
  先帝并无兄弟,风晔又
  是他唯一的儿子,旁支中唯有承德帝血脉最为相近,遂成为大央新君,风晔被追谥为昭惠太子。
  此事天下皆知,所以五年后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之时,来自北方的军阀许崇义横空出世,以昭惠太子的名义征讨反逆,人们都笑话许崇义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知道找个活的,非要刨个死人,直到敬老王爷站出来。
  敬老王爷比太皇太后还要高一辈,承德帝都要管他叫一声太祖叔。他是风家最大的老祖宗,亲自掌管着宗正寺,就为了不让任何人混淆皇家血脉。
  有敬老王爷验明正身,昭惠太子成为众望所归,他本人亦十分骁勇,百战百胜,所向披靡,终结乱世,成为风家的中兴之主。
  人们说他是真龙之子,有上天庇佑,所以逃过了那场可怕的雪崩。
  姜菡萏:“我夜观天相,发现他命星仍在,他没死,他还活着。哥哥,你或许可以从一个叫许崇义的人身上下手,他此时应该在北疆。不过,此事只能你知我知,绝对不能向第三个人提起。”
  “你当你哥傻的吗?”
  承德帝之所以坐上帝位,就是因为先帝一脉死绝了,昭惠太子若真杀回来,承德帝第一个不答应。姜祯心有余悸摸了摸自己的大好头颅,“妹妹,要是找到他,就能给你延年对吧?”
  姜菡萏点头:“对。”
  提前找到风晔,提前终结乱世,所有在乱世中丧命的人都可以得到拯救。
  姜祯用力点头:“好!”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一定要把这人翻出来!
  *
  后院厢房,月光透过窗棱,投进来一点微茫的光。
  屋子忽明,忽暗。
  床上空无一人,被褥齐整,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满头乱发的少发蜷缩在屋角,手里拿着火折子。
  呼,一下吹亮。
  呼,又一下吹灭。
  正玩着,忽然鼻尖一痒,他仰起头。
  “阿——嚏!”
  第5章
  第二天,姜菡萏不出门,就窝在别院里。
  暖香坞里地龙烧得旺旺的,温度宛如暮春时节,压根不用穿大衣裳,只穿里头轻盈的丝衣。
  姜菡萏穿天青色上襦,朱红色绣八宝璎珞的及胸长裙,整个人像一朵半开娇艳的石榴花。
  她的头发披散下来,长过腰际,滑如丝,顺如瀑,漆黑光亮。阿喜每次替小姐梳头都爱不释手,“小姐,日日都梳螺髻,太简单了,今日换个飞仙髻好不好?”
  这种建议从前一般只会换来一句直截了当的“螺髻”,但今天姜菡萏“嗯”了一声,忽然抬了头,“我的首饰匣子在哪里?”
  阿喜一声欢呼,侍女们都分外高兴,连阿福都满面笑容,动手去搬,口里道:“阿弥托佛,这些宝贝总算有机会见一见天日了。”
  很快各色匣子便源源不断搬出来。
  有锦缎的、有紫檀木的、有螺钿的、有象牙的、有玉雕的、有银制的……还有一只纯金镶宝石的,那是姜祯送的及笄礼,不单匣子贵重,里面还有满满一整套黄金嵌鸽子血的首饰,三大钗、八小钗、项圈耳环手镯戒指,无一不有。
  单是一张桌子都摆不下,妆台、书桌、几案……最后连贵妃榻上都摆满了。
  每一只匣子打开,里面都是珠光宝气,光华迷人眼,屋子被映成了水晶龙宫。
  姜菡萏自己都吃惊了:“……这么多?”
  “这里才多少?大半都在府里呢。”阿福笑道,“三时六节,每年生辰,外头人孝敬的就不说了,单说宫里有太皇太后、皇太后、先前的皇后娘娘、现在的安贵妃,每有赏赐,小姐都是头一份,连公主都得排在后头。再加上咱们自己家里各房的长辈老夫人,哪一个不给小姐备一份礼物?更别提家主大人,但凡有什么时新样式,旁人家有的,小姐必定也得有,单只这一项,一年少说也有两匣子。”
  阿喜道:“还有夫人留给小姐的,都没带来呢,那更是大头。要我说,还是搬过来是正经,留在家里,说不准便宜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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