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最前面一人四十上下年纪,身形微胖,脸也因此撑得饱满紧实,一张心形面庞,如春日桃花般明媚。
  衣裳的颜色并不鲜亮,却是极好的锦缎,头上的首饰不带流苏,却是最上等的品相,盘得沉甸甸的发髻上簪着鸾鸟展翅大簪,当中一颗东珠比男子的拇指还要大,浑圆饱满,映着雪光,温润典雅,美不胜收。
  景夫人。
  景氏是父亲的侍妾,但父亲母亲去后,她一个人打理姜家的内院,在宫中时常走动,很得太后青目,没几年得了个诰命的封赏,所以人称“夫人”。
  “不知菡萏今日回来,我们接得迟了!”
  景夫人满面笑容,拉着姜菡萏的手,迎入花厅,一路嘘寒问暖。
  “就是你姐姐不在,太后这些日子身子不爽,你姐姐入宫侍疾去了。”景氏说着将身边的女眷们一一介绍给姜菡萏,都是些伯母婶娘,还有年轻一辈的姐妹或嫂嫂。
  姜菡萏本来就有点脸盲,这么着更加分不清谁是谁,而且闹哄哄的有点头疼。
  “夫人,”姜菡萏打断景氏,“我累了。”
  姜祯也道:“妹妹腿伤还没好,得早点休息。”
  “哎呀瞧我这脑子,一见到你,就欢喜得昏了头了!”景氏忙道,“快随我去歇息……只是消息接得迟,原来的院子还没打扫出来,先委屈菡萏住两天客房,等我把院子收拾出来,再搬过去。”
  她一面说,一面就招呼下人们把东西搬去客房。
  “不用了,”姜菡萏道,“我回自己家,不想住客房。菡萏院没收拾出来,我先住母亲院里吧。”
  景氏微微一顿。
  姜菡萏:“怎么?母亲的屋子也没人打扫吗?”
  “自然不是,”景氏忙道,“我是怕你睹物思人……”
  “夫人说得好,我这趟回来,正是想睹物思人。”姜菡萏道,“母亲给我留下的首饰听说收在库房里,而库房的钥匙在夫人手中,劳烦夫人帮我开个门,我要把东西都搬出来好好看看。”
  “好好好,姐姐留给你的东西,原该由你保管才是,我也能卸下这份担子了。”景氏笑道,“你先去安歇,我这就去拿来。”
  苏妈妈开口道:“夫人最好快些,小姐性子急,等不住。”
  “母女情深,自然如此。”景氏含笑说着,带着人去了。
  剩下的人一时也都散了,姜祯送妹妹回母亲的院子。
  母亲嫁到姜家时,已经是长公主的身份,按例当开府另居。但一来姜家尚过数不清的公主,若人人都开府,整个坊也住不下;二来母亲与父亲感情甚笃,便一直住在正房。
  姜祯自父母去后,很少来这里,进来看见草木萧然,物是人非,十分感慨,眼圈发红,怕妹妹笑话,悄悄抬袖子擦了。
  然后就见姜菡萏向苏妈妈道:“不用等钥匙,现在就带上府兵,砸了锁,把东西全搬过来。”
  苏妈妈甚喜:“小姐说得是。那景氏从入门后就不安份,她头上那只八宝簪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公主从宫里带出来的陪嫁。方公公那里还有公主的嫁妆单子,让他一道去。”
  姜菡萏点头。
  苏妈妈和方公公也是公主的陪嫁,两个摩拳擦掌去找自己的昔日同僚。
  黯然神伤的姜祯站在原地:“……”
  姜菡萏原以为腿好得差不多了,就没坐轮椅,这会儿站着还有点不舒服,随便歪在榻上。
  姜祯跟进来,一脸困惑:“妹,好端端为什么要砸锁?就几件首饰,景夫人
  戴便戴了吧,她操持家务也挺辛苦的……你看,母亲虽不在,这屋子还是干干净净,可见她有心。”
  姜菡萏看着哥哥清澈而迷茫的眼神,一时很难跟他讲明白内宅里的弯弯绕绕。
  更难告诉他,上一世她成为皇后,景氏为了自己宝贝女儿姜蘅芷,还给她下过毒。
  “因为我太想娘了。”姜菡萏最后道,“我不能等,也不能忍。娘的东西只能娘用,不能给任何用。就好比我,只有你能管我叫妹妹,如果谁都能来唤我一声妹妹,你高兴吗?”
  姜祯马上领悟:“我懂了,那必须不能忍。让我的人也去。”
  于是两炷香后,库房里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抬到了正房。
  正房后头原有库房,各种金银细软就放在里面,但先家主夫妇去世,姜祯还未行冠礼,正房一直空着,景氏便以正房无人为名,将东西搬到大库房中,一并看管。
  苏妈妈和方公公对着单子点看,大致都在,但位置与苏妈妈当初收纳装箱之时大有不同,显然经常有人动用。
  更有几套首饰,要么缺了大簪,要么缺了耳环,要么缺了镯子……比如那套喜鸾衔珠整套八大件,大簪与耳环都不见了。
  这时景夫人赶来,手里捧着一只锦匣,笑道:“上个月清理库房,发现有几样首饰松动脱环,所以拿去外头修理,早上刚送来了几件,还有几件,等修好再送来。”
  她头上原来那只东珠大簪已经换下了,姜菡萏打开匣子,大簪果然在其中。
  摘得匆忙,大簪上甚至还夹着一根头发。
  姜菡萏把匣子递给苏妈妈:“先送出去清洗,再收起来。”然后向景氏道,“是在哪家银楼修理,夫人带郭俊去取吧。”
  景氏在后宅浸淫多年,女眷们的路数,讲究一个笑里藏刀,哪怕暗地里已经斗得你死我活了,面上还是要笑得亲亲热热。
  此刻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单刀直入丝毫不留余地的,见郭俊带着人、扶着刀往自己面前一杵,景氏下意识退了半步,脸色发白,强笑道:“这……这哪里用郭校尉去?再说也不急……”
  “不,我急。”姜菡萏道,“半个时辰之内,我要看到剩下的首饰,如若不然,按盗窃处置。”
  景氏呆了呆,张了张嘴,忽然往地上一坐,拍地哭道:“啊哟,老天爷啊,我辛辛苦苦当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依小姐的意思,我竟然成了贼了!”
  姜祯从来只见景氏和和气气,还没见过景氏这个模样,不由目瞪口呆。
  姜菡萏却是在上一世就领教过了。所谓的和气温柔只不过是景氏的手段,景氏骨子里就是个井市泼妇。
  她一度十分疑惑,她那眼高于顶的父亲是怎么看上这样一个妇人的。
  “夫人说得对,夫人只不过是个妾室,却要执掌整个姜家的内院,着实辛苦。”姜菡萏道,“去夫人院中,把各处的钥匙账目都拿来,还有各房各行的管事,都叫上来。”
  景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间连嚎都忘了。
  她试图去阻止,可是为着脸面计,她送首饰的时候特意没带人,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她除了呼叫撒泼全无办法,而姜菡萏身边除了雁翅般罗列的下人,还有铠甲森然的府兵。
  之前她就觉得姜菡萏直接把府兵带进后院不合常理,但姜菡萏越是出错,对她家蘅芷就越是有好处。所以她故意没说话,等着把这事传出去,让大家都来看姜菡萏的笑话。
  而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要被看笑话的人,原来是她。
  第26章
  苏妈妈忙提醒:“快拦住她!她要真死在这里,小姐就是跳得黄河也洗不清这逼死庶母之罪呀。”
  “谁都不许拦!”姜菡萏说,“夫人思念亡夫,意欲追随夫君于地下,我为人子女,定当成全。”
  姜祯吓了一跳,正要拦,一听这话,十分感动:“真的吗?”
  景夫人对父亲当真如此深情?
  “……”姜菡萏,“……假的。”
  景氏要是真想寻死,身边就是假山,轻轻一撞就能头破血流。
  景氏偏要舍近求远,非要往檐下的柱子上撞,显然是不想真死。
  果然她的话一出口,景氏冲过去的速度都变慢了,只是不好临时变卦,到底还是撞到柱子上,晕死过去。
  姜菡萏就知道她不敢死,临了收了劲,胸口还在起伏呢。
  可惜了。
  就在这个时候,宫里来了人宣旨。
  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赵公公。
  赵公公本是太皇太后从姜家带过去的陪嫁,回姜家就跟回自己家似的,瞧见这混乱场面也是先瞧姜菡萏没有受欺负,一看别人晕的晕,急的急,姜菡萏稳稳站在当地,便笑眯眯什么也没说,宣了太皇太后口谕。
  “太皇太后听闻家主和小姐回京了,正好宫中在开梅花宴,太皇太后便让奴婢来接二位过去。”
  *
  太皇太后最喜梅花,慈安宫中梅花盛放,香气扑鼻。
  今日请的都是皇族亲眷,算是家宴。
  承德帝虽不是太皇太后这一支,但大央以孝治天下,今日也来奉承,与男客们在旁边的凤安殿宴饮。
  姜祯去了凤安殿,姜菡萏随赵公公往里入席,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今年已经快七十了,满头银发,眼角全是笑起来的皱纹,声音爽朗:“长大了,长大了……一晃眼,就长成大姑娘了。真真是生得好,不愧是我们姜家的嫡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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