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把轿帘掀开一条小缝,看到阿夜沉默地望着冯秀亭。
  冯秀亭仍是微笑:“既是家生子,连先家主的名讳也不知吗?”
  阿夜依然沉默,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个衰老的人类。
  他不足为惧,但他身后的那群人需要戒备。
  他们的人数并不是太多……
  他不可能把他们全咬死,但是人类这种生物,只要咬死一两个,其它人就会被吓跑。
  可是菡萏说过,有人带他走,他就逃。
  逃了就看不到菡萏了……
  他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望向姜菡萏的轿子。
  姜菡萏和他的视线对了个正着,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
  阿夜最需要伪装的不是语言,而是眼神。
  他的眼神没有畏惧、恭敬和谦卑,望出去的时候直指人心,冯秀亭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不对——不论在宫里还是在宫外,很少有人能这么直视着冯秀亭。
  果然冯秀亭招了招手,向身后的羽林卫吩咐着什么。
  跑——姜菡萏正要掀开轿帘向阿夜做出口型,就见羽林卫们纷纷后退,冯秀亭手执拂尘,面带笑容,走到轿子旁边:“小姐才从西山回来,不知三殿下在西山如何了?”
  “我一直在别院养病,不知三殿下现在如何。反正有国师陪着,想来无事吧。”
  “是了,陛下还在气头上,不许人探视三殿下,小姐去了也见不着。”
  是吗?这点姜菡萏倒是才知道。
  冯秀亭接着道,“姜家府兵精锐无双,老奴今日才领教,这孩子年纪还小,但魁梧过人,将来只怕很有一番建树呢。”
  这是……夸奖的意思?
  他没看出来?
  姜菡萏:“大监过奖了,不过寻常一名府兵罢了,像这样的,我们姜家多的是。”
  “精锐易得,无惧无畏之心难得。”冯秀亭笑眯眯,“这样的孩子,若是在斗兽场里那是白瞎了,当个府兵倒是很有前途。”
  姜菡萏:“!!!”
  他知道!却愿意遮掩!
  上一世风曜从承德帝那里继承来的除了皇位,还有这位大太监。叛军入城之后,风曜逃往蜀中,正是冯秀亭的主意。因为段璋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人,“乖顺可靠”——这是冯秀亭当初的原话。
  那时候风曜身边的势力隐隐分成两拨。
  一拨是风曜从京城带过去的力量,以虞仙芝为首;另一拨是段璋在蜀中的力量,起初是以冯秀亭为首。后来冯秀亭突发暴病,一命呜呼,蜀中势力便是段璋一人说了算。虞仙芝死后,风曜更是成了段璋手里的傀儡。
  姜菡萏到蜀中较晚,身体又十分虚弱,和外人打交道的时候很少,不清楚冯秀亭和虞仙芝两人之间有什么过从交集,也没有余力去关心。
  此时此刻,姜菡萏忽然明白了——如果没有虞仙芝,冯秀亭就是承德帝最信赖的人,那么这世上就没有什么山中宰相,只有九千岁!
  她不曾去探望风曜,甚至不知道承德帝有禁令,足以说明她并不亲风曜,也不亲虞仙芝,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谢大监吉言。”姜菡萏从腕上褪下一嵌宝金镯,拿帕子包上,递到冯秀亭手上,“大冷天的,大监走动辛苦了,请大监喝盅酒,暖暖身子。”
  冯秀亭笑道:“谢小姐。老奴这把老骨头值什么?那起小崽子倒是可怜,他们报了讯却找不着兽奴,回去陛下可要大发雷霆了。”
  “我教大监一个法子。”
  姜菡萏招了招手,冯秀亭弯腰俯首,姜菡萏悄悄道,“我听人说,国师大人能掐会算,又与贵妃娘娘十分交好,说不定算出什么兽奴的消息,就会送给娘娘。大监若有空闲,可以在宫里多留些心,万一就投机取巧到了呢?”
  冯秀亭嘴角笑容不变,只是目光深深在姜菡萏脸上转了一转,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位姜家嫡女。
  他直起身,笑呵呵道:“小姐逗趣,这法子真真有意思!”
  姜菡萏微笑:“我也是听人说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有心,便能有用。”冯秀亭俯首一礼,“小姐,老奴回去覆命啦。”
  “大监慢走。”
  上一世,姜菡萏在蜀中听过一个流言。
  说风曜并非承德帝骨肉,而是虞仙芝和安贵妃所生。
  当时蜀中的小朝廷动荡不宁,流言蜚语层出不穷,很难自证清白。
  就拿她自己来说,还有流言说真正的姜菡萏早已经死在战乱之中,她是假冒的。
  而且风曜出生之时,先帝风华正茂,承德帝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王爷,根本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要说那时候虞仙芝就已经未卜先知开始布局,未免过于牵强。
  后来虞仙芝触怒风曜,被风曜亲手砍下脑袋,更没人会相信这一茬。
  姜菡萏此时把这个流言搬出来,完全是居心不良。
  凭着冯秀亭在深宫经营多年的根基与本事,也许真能颠倒是非黑白把假的做成真的呢?
  就算不能以假乱真,把这流言传到承德帝耳中,也能在承德帝心里埋个疙瘩吧?
  实在不行,也可以让冯秀亭盯紧虞仙芝和安贵妃做什么小勾当,反正这两人一联手,对她来说就没好事。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让风曜登上帝位。
  冯秀亭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如果登基的是风曜,他仍旧要屈居于虞仙芝之下,可如果登基的是风明……太皇太后已经老了,风明在宫里还缺一个得力的人手。
  “这是……蒙混过去了?”
  羽林卫走了之后,鹿长鸣第一个跳出来。他喜形于色,拍了拍阿夜的肩膀,“夜哥,威武啊,这就当上府兵了?”
  然后悄悄凑过去低声道,“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给小弟我也混一个当当呗?”
  阿夜:“不想,府兵。”
  “你开什么玩笑?我打听过了,姜家府兵拿军饷的,还不用戍边!再说你看看这铠甲、这头盔、这面罩!还有这佩剑,这装备!”鹿长鸣越说越艳羡,就差流口水了,“这一身走出去,得多威风啊!”
  “不要,威风。”
  阿夜说完,走向姜菡萏的轿子。
  “……”
  鹿长鸣看着阿夜伴在轿边进了姜家大门,这才悟过来。
  难怪不想当府兵!
  当府兵哪有当男宠香啊!
  *
  “不想当府兵?”
  菡萏院里已经收拾出来了,从窗子里望出去便是一片荷池。
  不过正值隆冬,水已成冰,上面只有残荷。
  今日花会,姜菡萏盛装出席,回来先一件件卸下沉重的首饰,再换上家常轻便的衣裳,小内侍捧着铜盆跪下,阿喜替姜菡萏卷起衣袖,阿福为姜菡萏洗手。
  “你这身手不做府兵,那做什么呢?”姜菡萏由着她们服侍,问。
  阿夜站在门外,门内的空气和门外截然不同。
  门外是凛冽的寒冷的,门内是温暖的,芬芳的。
  姜菡萏身影掩映在侍女们当中,铜盆灿若黄金,她的手浸到在雪白的牛乳里,一时分
  不清哪是牛乳,哪是手。
  “这个。”阿夜的声音清晰坚定。
  姜菡萏愣了一下:“哪个?”
  “手。”阿夜努力解释,“洗……”
  他只说到一个“洗”字,不是说不出“洗手”二字,而是姜菡萏洗好手后,阿福拿出一只瓷罐,手指挖出一点绯红色香膏,在掌心搓开,开始给姜菡萏抹手。
  阿夜完全看呆了。
  姜菡萏每一根手指都细嫩洁白,阿夜想起冬天过去,春天刚刚来临的时候,野草抽出的第一截新芽,根部就是这样的白嫩,咬一口会有清甜的汁水。那时候他可以躺在草地里咬完一根又一根。
  此时清甜的滋味仿佛又回到了嘴里,他咽了一口口水,忽然,他指着阿福:“做她。”
  这话姜菡萏没听明白:“做她什么?”
  阿夜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微微有点发急,越急越不知道怎么说,只能指指阿福,又指指姜菡萏的手:“做、做她!一样!做她!”
  姜菡萏讶然:“你是说,做跟阿福一样的活?”
  阿夜猛猛点头。
  侍女们又是讶异,又是好笑。
  姜菡萏也笑了:“阿夜,这个你做不了,你不行。”
  阿夜听不了“不行”两个字,他站的位置就在门边,劈手就把门板拆了下来,单手一掷,那门板像风筝一样飞出去了,紧跟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阿夜挺胸抬头:“我,行。”
  姜菡萏哭笑不得,解释道:“不是说你力气不行,是因为……嗯,你是男子,我是女子,所以你不能在我的屋里伺候。不如这样,你去二门外紫藤居和顾先生同住,他那里离内院最近。”
  阿夜在她的话里迅速找出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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