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云何欢怔愣住了。
他本双手支着地对我半趴着,还在勾我,这时却缓缓坐直了身,一向柔和似水的眸光蓦地锐利起来。
这眼神少见,倒叫我想起当年我那句煮豆燃豆萁后,他的样子。
时隔六年,此时此刻,几乎一模一样。
少顷,他嘴角漾起轻笑:“秦太傅,好深情呀。我本还以为我和秦太傅是一道人,现在你这话把我衬得,像个什么呢?”
我这句话,又惹到他痛处了?
我一时分析不出这话如何踩了他尾巴,他已起身越过我,几步上床,把圆柱被子搁在中间:“秦太傅说得好,那今日起就请太傅不要再越界,更不要每天早上在我身上闻来闻去。太傅一心一意,就认真去想柳邵吧。”
突然就生气了。才说过只能依靠我的。
自云何欢来我府上后,我便觉得什么都蒙上了一层雾。
他投怀送抱说喜欢我,喜欢得莫名其妙;突然厌恶我,也厌恶得莫名其妙。
第15章 选择
云何欢这样,我也不好上床同睡,更心烦意乱难以入眠。我就嘱咐殿下好生休息后,去了外面,爬梯子上屋瓦,到房顶找雾谭,照旧找他夜谈倾诉。
听我讲完一通心中纠结,雾谭呵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你船会踩翻。我不救这个,加工钱也不行。”
我道:“但三殿下一直强调,他并不吃柳邵的醋。我实想不出他为何要生我气。”
早知不将心中纠结对云何欢表达出来,就过糊涂点,照旧抱他,搂他,把他手写字,拨他耳坠,就这么过着,兴许我现在还能在自己床上给他搂胳膊,不至于到屋顶吹风。
雾谭道:“我早就想说了,你当奸臣心思活络,张口黄袍加身,在这种事上怎么总只剩一根脑筋?”
我震撼,这次雾谭竟罕见地不只是倾听,要出主意了。于是我虚心请教:“有所长必有所短,我是当局者迷了。好雾谭,不如,你帮我想想,看怎么把船翻回?”
雾谭忽然紧盯向我,他之言,第一句便振聋发聩:“难道你觉得,你踩着两只船,一人嘴上说不吃醋便真的宽容吗?”
他字字掷地有声,倒像是裹着什么耐了很久的情绪在里头,一句话将我问懵。
我懵了阵,思索回来,立觉豁然开朗:“不错。三殿下是有求于我,对我委身,我虽是臣,但现在他才是低位。我在他面前总念着柳邵,他无论是否真心喜欢我都该介怀。有心便会伤心,无心便更难以与我交心。”
兴许这就是那根缠我心尖的细弦的源头。
雾谭:“……对。剩余的滚下去想吧。”
我以为他在玩笑,不料雾谭竟真赶客,我不得不又爬梯子下去了。他近日也开始莫名,脾气着实暴躁得很。
我回了屋,坐到床畔。
云何欢手脚并用地抱着圆柱被子,朝里躺着。这次他没跟我扯开半截衣服、露出后背肩颈,他的后肩被层层纱衣裹得死,一点都不给我看。
真是生了好大的气。可能我确实要做一次取舍了。本就是我不厚道在先、忍不住地一头想着一头揩着,他拖到这时才跟我置气,已很包容。
当然,再怎么取舍也要睡觉。
我上榻躺下,把一只胳膊贴着他背,多推一推,示意他可以随便来抱,圆柱被子不暖和,这个暖和。但云何欢不动。
我只能悄悄地将手贴着他后腰探进去,用一个艰辛且压胳膊的姿势搂住他。他未动,未挣开,由我搂。也许明日醒来手会没知觉,但此刻入睡能挨着他,这就足够。
之后两日,我与他做成了纯粹的师生。
教书教字,我都坐在案几另一头,没再碰他。云何欢大约是有些疑的,常常停了笔皱眉头看我、或是听我讲学听着听着便走神,然他未再作出什么姿态吸引我、也没再在讲学时插嘴勾我一句。我们突然都变得极其正经。
可我见他面上笑容也少了。以前他勾着我玩,与我来去往来地说调笑话,恐怕自己也乐在其中,现在脸上却总皱眉头、总盈着不明晰的思绪。
定是与我说透后,想着我脚踏两只船的事,不爱理我了,也无所谓我爱不爱理他。
不过每日醒来,他依旧趴在我身上,供我轻嗅一嗅温香。我想这是他例行公事,既说了侍奉我换皇位,再厌烦两只船,也要讨一讨我的好。如此一想,我知道自己须更快解决两只船的事了。
不尴不尬煎熬四日,终于又至休沐,有空供本太傅策马到城南去一趟。
此日清晨我起来,想照旧先不动声色将自己从云何欢身下挪出。可先前他一直未醒或配合装睡,今日却在我刚有动作时,便睁开了眼。
他小猫一样趴在我肩头,缓缓眨着黑扇般的睫,桃目从混沌中逐渐清晰。
因是早上,这么互相趴着磨来蹭去容易出事,出事了船必定又翻。他都醒了,我也不好再动,只好与他对视,等他完全醒神,眼中有了焦点。
云何欢一怔,猛地向前将我一抱,又似乎不敢抱紧,迅速缩回手去,支起些身:“秦不枢,你今天是不是又要去找柳邵?”
果然是嘴上不在意心里很在意。我决定先行动再解释,这样心意更足,便道:“是。臣现在去,中午就回来,不会耽搁教殿下读书太久。”
云何欢思索一阵,定了神道:“太傅喜欢他许多年,我晓得。我这几日思来想去,是觉得我缠太傅缠得过于紧了,已不只是做交易的范畴,反而给太傅添了麻烦。我想太傅你那日说得挺对的,是不能一边想着这个一边……”
此话,好浓重的醋意。云何欢软语求爱的能力又提升了,用这样认真的神情。
我听不下去,越听越觉得我今日不掰扯清楚这两只船实在禽兽,掩了他嘴:“殿下无需多言,今日回来,臣会给殿下一个交代。殿下困便接着睡,不困便起来用早膳活动活动,有什么等臣回来再说。”
他果然住嘴,眸光瞬了几瞬,微微点头。
我起身时,与他将下方互相看了一看,最后都当做没有看见。他一卷又靠里接着睡,我下榻穿衣,然后出门洗漱。
就是出房门时,觉着背后异常发痒。回望一眼,云何欢果是在别过身,偷偷瞄我,但神色还未看分明,他一下又转回去背对着我了。
我将三把曾经恬不知耻找柳邵画的折扇翻出,均带上,再出发。
今日城南行宫中气氛格外不同,侍从肃穆,行色匆匆。
柳邵依旧在中庭里做事,看着相对利索,似乎最近没受伤。然这次他是在对着个炉子忙活,炉上置壶,气味苦闷,是在煎药。
他周围并无侍从驻足,侍从都在往后方殿里来去,只有个衣着还算富贵的十一二岁小少年,帮忙给炉子扇着火,那正是他和危玥的养子危韶。
柳邵抬目见我,继续忙着翻书简配药:“秦太傅,我今日没有什么空,太傅自便。”
我观这情形,看出:“柳丞相,山阳公生病了吗?”
柳邵低着头:“嗯,天气渐凉,他总不好好穿衣,风寒害得厉害,只能卧床。”
原是没力气了才未折腾柳邵。那本太傅倒盼着他天天生病。
我又问:“你怎么亲自煎药?可以交给下面去做。”
柳邵道:“侍从我不信任,太医的药方我也要自己检查过才行。这种时候他入口的东西我必须亲自经手。”
这时,后方殿里传出一声裂响,似是碗盏砸碎的声音。柳邵听见,眉头都没动:“小韶,看来咱们又须给你父皇再煎一壶了。”
危韶扇扇子都带火气:“他到底要砸多少次……”
我在旁侧耐心静候一个时辰,终于等到柳邵进屋三趟后,再没听见碗盏被砸的声音。他也眉目松和地出来,到我面前,叫人上茶,并打算邀我入座。
我制止了,道:“柳丞相,我不想多寒暄,也不会对你多作纠缠。我仍旧只想问你一句,是否愿意离开他跟我走。”
柳邵叹息:“秦太傅今日也不会得到不同的回答的。我不愿,我想留在这里陪他。”
我说:“但今日,将是我最后一次问这个问题,不会再有下次。柳丞相依然坚持,对吗?”
柳邵微怔,半晌,勉强牵起嘴角:“那,秦太傅要好好对待那位曾经喜欢过的人。”
两年,这段追逐的结束就在这样浅淡的几句话里,而且临到此时,我还丝毫不觉难过。明明我前段时日还整日拿着竹画折扇,作些茶饭不思的形容,明明满京城都传遍了我秦不枢思慕山阳公的枕边人。
我亦沉沉地松出一口长气,截下挂在腰间的一个小兜。
这里面,装着那三把折扇。
我起初追柳邵时,可比现在上脸,当着危玥的面求柳邵给我扇子上作画,以作相思。那时他看了危玥几眼,似在询问可否,而危玥冷笑了几声,点了头。
之后这三把扇我换着用,每日带着从不离身,逢人便表诉深情。我以为危玥对他差、我却对他用情如此之深,这样就能打动他,让他离开这座桎梏。但做戏就是做戏,真不得。柳邵如此聪慧,怎么看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