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和我绕了两句后,云知规不笨,一眼看出:“秦太傅,这是不愿接受我示好。”
我坚定道:“臣与殿下之间嫌隙已深,如今并无可供你我转眼改为合作的桥梁。”
他听这话,却微微笑了笑,让往身后:“秦太傅还是先看看我带来的礼物,再说吧。”
奇了怪,皇子贿赂臣子,还如此理直气壮。
四个小厮开箱子,本太傅静待。
箱子里没有黄金,亦没有珠宝。左边的是一堆吃食,熏肉片、酥糖、干果等,堆了满满一箱;右边的是一堆玩意,竹编的鸟虫、陶俑小人等,最面上还有一个古旧妆匣。
云知规走到左边箱子旁,道:“这些是三弟住我府上时爱用的零嘴,他不大挑,每样都会用。其中干果稍用得多些,因他下午贪睡,吃这个不腻嘴。”他又指着右边箱子,“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玩具,很多都是他娘亲所做,在我府上时,他经常拿出来看。这个妆匣是他娘亲的,里面有遗下的首饰,我清点过,除了一副红珠耳坠,都在这。”
我盯着这堆东西,一时有些失神。
直至云知规唤了两声太傅,我方回神,然后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副红珠耳坠,三殿下带到了臣府上,没有弄丢。”
云知规听了,状似眉目舒展,笑容却有些难看:“我本还担心,给他弄丢了一样,他又会多置我气。没丢就好,齐全了。”
我一时没动,云知规道:“太傅,替我三弟把这些都收下吧,他应该,很想念这些东西。”
我让那几个小厮先将箱子合上,重新锁好,回坐上饮了整整一盏温茶,心底仍在莫名麻麻地发凉。
手中茶水见底,我才又一恍之间发现,自己捏茶盏捏得手掌渗汗。
我深作两次呼吸,方开口:“大殿下这行为似乎是在说,以后就将三殿下放心交给我了?”
云知规亦归座,浮起一丝笑:“三弟住在这,不打算再回去,他的东西,我自然也该……还过来。”
“大殿下莫非是觉得,三殿下便是你我可供合作的桥梁?”我坐直身,盯着他眼,我想用我的气势将他那扎眼的笑压下去,“三殿下素无依靠,大殿下视三殿下如手如足,陛下进京以来多有照拂,连这些都有保管。但是否接受大殿下合作,我须得考虑三殿下意愿。目前似乎,三殿下不是很喜欢大殿下。”
云知规说:“看来三弟不乐意理我,也不乐意太傅搭理我。”
我回答:“是。”
他停思了片刻,却问:“那姑且不谈合作,太傅可否与我说说,三弟近况?”
我心头麻凉又甚一分:“你想知道什么?”
而后,又像先前问我起居一般,云知规将云何欢最近吃什么用什么,在做何事,有何兴趣等等,全问了个遍。
“这么听来,太傅待三弟,是实实在在出自真心的。”最后云知规又笑,依然是那么难看,他起身,“多谢太傅,这就足够。太傅和三弟既不欢迎我,我不会在太傅面前自讨没趣。我来此本就只为奉还三弟之物,以及再确认一番太傅为人。至于能否合作……能得秦太傅此言,我已相信三弟留在太傅府上,会过得很好,我甚为放心,因而也不重要了。”
云知规撒下两个箱子便走了。我将他送至府门口,看他入马车后渐行渐远,仍觉得自己仿佛飘着,身处云里雾里,十分恍惚。
云知规全然没影后,我回正厅,又去看那俩箱子。
先前虽有推测云知规关怀幼弟,可今日一见,还是有些低估他对云何欢的关注程度。而今想来,前段时日他拜访尚书台,对我一顿嘘寒问暖,其实就是在旁敲侧击地打听云何欢过得如何。
上次,他旁敲侧击怕我发觉,晓得了云何欢在我这过得不错;这次,他试探我人品,确认人品后才直问近况,又赠还遗物,仿若割爱。
种种迹象,看似仍是兄长放不下幼弟,予以关怀。然我匀来匀去,总觉得有那么一丝道不明的怪异。
云知规的两箱子,我让人搬回卧房去了。
我回到厨房时,这里依然热火朝天。雾谭劈好的柴火已在墙角堆成一座小山,半个月都够烧;云何欢正仔细地将一小块一小块面团碾成薄片,左边盆里叠了不少。
见我回来,云何欢立刻撒了手跑来问:“秦太傅,我大哥都跟你说了什么?你应该没多理他吧?”
那丝匀不清的怪异感,我不由带到了这里,起了警惕:“殿下很怕臣与大殿下多交谈?”
他怔了一下,道:“我当然怕啦。他从来与太傅你不对付,是个大坏蛋,突然无事献殷勤,肯定揣了一肚子坏水。我肯定要不断提点太傅别被他骗了。”
“可他从前,似乎待殿下很好。”我携过他的手,让他感受我掌心里的汗,“大殿下应是位极称职的兄长。他今日来,是把你落在他府上的东西还你,你儿时的玩具,你母亲的遗物。”
云何欢浑身一凛,面色僵住,果然动容了。
我觉着自己有些失魂:“殿下为何讨厌大殿下?如此关心我与大殿下交谈了些什么,那殿下可是当真讨厌大殿下?……这些本是你们兄弟间的事,臣从前不敢多问,但今日,臣不知怎的,很想弄清楚。殿下可以为臣解惑吗?”
云何欢没有回答。甚至我捏紧了他的手,他都没有回握住我。
于是我很有耐心地等着。
约一刻钟后,他别开脸说:“我要先看看我娘的东西。我来太傅这,已很长时间没好好看过我娘亲的东西了。”
他一甩头,两耳垂着的红珠轻轻摇晃,闪烁微光。
我将他前扯,拽来搂住,道:“东西臣让人 放到卧房了,臣陪殿下一起。”
一路回屋,我都未放开他的手。
进了屋后,云何欢立即将我撒开,扑向了那两箱子。他先打开其中一箱子的卡扣,推起盖后,里面是各色零嘴。他目光定在这堆零嘴上停顿片刻,伸手去拨里面其中一包东西,摸出一颗松子,掰了壳吃下,才将这箱子关上。
然后他推开了另一个箱子,蹲在箱子边,扒着边沿看着,不动,很久。
过了这么少顷,我有些醒过神来,始觉自己先前方寸有些乱了。他从大皇子府搬到我这住,所以云知规将他的东西送来我这、并因着对幼弟的关怀多加了一箱吃食,这分明是很正常的事。我们都牵挂着他,这能有甚矛盾。
我刚才,是不是有些想多了,有些昏头。
我走上前到他身边,想为刚才语气不善道个歉,云何欢察觉到我靠近,忽然仰起脸来,笑意极深:“太傅不是要我解惑?我现在就说。太傅可知,我娘亲当年是怎么死的?”
第23章 疑云
云何欢自己瞧不见。他此刻的笑容,正如之前云知规对我的笑一样,苦涩又难看。
我在他身边一道蹲下,看那箱子。
云何欢拉开妆匣中一格,摸出其中斑斓五彩的、颇有异域风情的玛瑙额饰,捧在手心里,慢慢地讲:“也是前几日那样的一个雪天,我娘亲好不容易要到了克扣的炭火,她刚拿回屋点上,把我抱在怀里取暖,云大夫人的人便来了。他们,硬说我娘亲偷了夫人的银炭,不容辩驳地将我娘亲拖了出去,扔在雪地里杖责。”
他说:“当时,我爬着求大夫人,也就是大哥的母亲。我求她先让人仔细验一验,我们没有用银炭,能不能验过再说,不要打我娘。可是她一脚就把我踹开了,然后笑着对行刑的人说,再重打二十脊杖。她骂我娘是贱婢,今日天时地利,她就想看贱婢染就一地红雪。”
他说:“之后我一直求她,一直求到第十七杖下去,我娘没了声息。”
他把额饰小心翼翼捂进胸口,只讲到了这,后面的话,没有再说。
我道:“先皇后在陛下入京路上,便因病薨了。”
云何欢两手捏紧,抓得指节发白:“我娘死了,草席一裹,连扔到哪里我都不晓得;他娘杀了我娘,死了却能追封皇后,享万世香火。秦太傅,凭什么呢?”
难怪我始终觉得他们兄弟关系十分诡异。这恩怨虽非云知规直接之过,他也绝无法撇得清楚。
“所以随他示好,我绝不会原谅他,我只会永世恨他,”云何欢将额饰归回妆匣,推匣封存,转头又对我一笑,“我为秦太傅解惑,字字真言,绝无虚假。太傅这下,应不会瞎担忧了吧?”
瞎担忧。
是了,是瞎担忧。云知规对他异常热切和小心的关怀,应是出自愧疚。我这胡乱揣测,一顿闹腾,反而揭了他的伤疤。
我将他牵起:“臣明白了。馄饨还没包完,臣带殿下继续做晚膳。”
再回厨房,我给了云何欢一小面团,由他去揉成各种形状玩,自己这边迅速带人包完所有馄饨,码好下锅。
晚上,我让人在院里摆了三个大桌,好酒好菜,大家伙其乐融融,吃得热气腾腾。雾谭不爱凑热闹,端了碗馄饨蹲到屋顶慢慢嘬着吃。我怕他吃得不够好,舀了一碗炖羊肉爬梯子递给他,他愣了片刻,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