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他立直身,也对那小内侍道:“按秦太傅的吩咐做,有一点点记错,令朕和太傅再起嫌隙,朕拿你是问。”
  小内侍接了个无比烫手的山芋,骇得跪下,连连称诺。吃口宫里的饭委实造孽。
  这么闹一通,此事才定。云何欢整了衣衫,总算真正跨进了门槛。周围除却跟来守在外头的仪仗,便只剩谢元一人。
  谢元是位知天命岁数的老将,镇守北境多年,我虽官职高得不能再高,在他面前是小一轮的小辈。云何欢身影彻底消失后,我转身向他行礼:“谢将军。”
  谢元礼貌地回礼:“太傅大人,要仔细身体。陛下和大玄都指着你引领。”
  我牵唇角笑:“在下有事想与将军讲清。换个安静地方,借一步说话吧。”
  谢元带我去了不远处他的府邸,进了一间茶室,相对而坐。屏退左右后,相当安静了。他给我递沏好的温茶,我接过,品尝后略作夸赞,就此完成一番客套。
  我捧着茶问:“谢将军觉得,陛下如何?”
  谢元微微一怔,没有立回。
  我解释:“我不为套话,只想与您认真交流,替陛下筹谋将来。将军尽请畅言。”
  谢元往窗外那方向望了一望:“下官相信秦太傅,便直言了。陛下……继位不久,没受过作为一个君主应有的教导,性情还不够独立,也任性了一些。”他又向我深深作揖,“太傅要千万注意身体,多多辅佐陛下。”
  我道:“将军此话,是听了流言蜚语,且认为陛下昨日犒军的表现,比较一般吧。”
  谢元忙找补道:“古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陛下多学一学,必定将来可期。”
  我将茶盏搁下,定定看着他:“谢将军,我与您之间并无利益纠葛,您为何方才能直言道相信我呢?”
  谢元站起,又单膝向我一跪:“自是因秦太傅大恩!若非您素有远见,力排众议下令,如今戎狄合盟恐成边境大祸,不知多少将士的性命要白白填在这里头!太傅大人,下官先前上奏所言‘神州陆沉’,绝非危言耸听啊!”
  我叹口气,起身转过案桌上前,扶他胳膊:“荡清边祸,若算两份功劳,一份自该归谢将军你,但另一份却不应归给我。”
  谢元疑惑:“不是大人您算到戎狄会反目,令我果断出击么?”
  所以我为何一定要来北境,和谢元见一面。
  我将他扶起,告诉他:“做成此事的不是我,是陛下。”
  我也照先前对吴司农那般,把那一舞前因后果与他讲了。另再强调,即便有朝上非议,第一个站出来为谢将军你站台的,依然是陛下。他替你挡下种种质疑,甚至放出重话,在与戎狄开战期间敢对你有微词之人,皆要当做扰乱军心,军法处置。
  谢元越听越吃惊瞠目,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我最后道:“目前陛下亲政不久,成效未显,事实还不容易抹干净北狄人散的流言。须等多年后,大玄在陛下手中国力逐渐强盛,再将真相广而告之才能有用。”
  谢元眼含热泪,颇为感动:“难怪北戎北狄突然反目……原来如此。下官竟还对陛下那样揣测,我真是罪该万死!”说着他就要走,“我这就去找陛下道歉!”
  我将人拦住:“不必,且不说陛下不晓得,他晓得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的。我告诉谢将军你,是希望将军现在就把这件事记着,揣在心里,今后千万莫要辜负他。”
  谢元便又对我单膝跪下了:“下官明白。多谢秦太傅为下官明理,下官今后定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我这一通讲把谢元讲得激动不已,他对着我跪了好几次,我扶了好几回才将人搀起来。
  比起朝上那些弯绕的文臣,还是这种单纯的镇边武将相处起来容易。毕竟文臣表面随和恭顺,天晓得背后是不是在图谋造反。噫,旧事如烟。
  我想起一事,问:“谢将军,那些活捉的北狄王室关在哪呢?”
  谢元道:“暂时关押在兰县县衙的牢狱中。如何处置,等陛下命令。”
  我颔首:“嗯,杀不杀、杀多少,是得等陛下来决定。不过,残缺一点,应该不影响活着吧。”
  谢元道:“秦太傅的意思是……?”
  我伸手在案上画了个圈:“他们王子兀突查的眼睛,看过陛下跳舞;手,模仿过陛下的舞姿。”
  谢元顿悟,点头:“是,下官明白了。”
  我微笑,亲切道:“明白就好。记得让医师止血。”
  北狄人说,我是条毒蛇,可不能让他们白夸了。
  第82章 清平
  之后谢元跟我了解了许多朝上之事。另我还讲了讲云知规与云何欢的种种手足之情,掏出当年密信,让他晓得云知规是为保云何欢而自刎。如是聊两个时辰下来,谢元一把鼻涕一把老泪,言一定看紧军中,不让流言继续中伤陛下,全心全意戍边安邦,死而后已。这才算彻底收服。
  我便告辞,回官署。兰县县令特意将皇帝住处安排在这,也是我昨日躺了一整天的地方。
  厢房屋前,那位烫手山芋小内侍已在此候着了。见着我立即碎步过来,行了一礼,看我又看半敞着房门的屋,瑟瑟发抖。
  估计云何欢先回来了,正在屋里,且一定要走这个“让我放心”的流程。
  我很无奈:“你讲吧。陛下方才有何言行?”
  烫手山芋道:“陛……陛下在大殿下府宅中,走到正厅,为大殿下牌位供了三炷香,然后便跪在蒲团上,为大殿下烧纸。近两个时辰,陛下只在抬目时多望几眼大殿下牌位,并未说任何话。后来续香一次,香燃尽纸烧完,就回来了。”舌头几乎快绕成结,这是真的烫。
  我点头:“我知道了。记得很清楚,下去领赏银五十两。”
  小内侍惊了惊,跪地磕谢,忙不迭退走。
  我推门进屋。
  事先嘱咐过兰县不可奢靡,因此这住处只像个寻常府宅的屋子,内里摆设一览无余,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地方。所以第一眼没瞅见云何欢,我略觉意外。
  第二眼才看清,原是床上云被鼓起。
  我上前坐下,轻手地拨开个头瞧,云何欢眼睛睁着。我问:“陛下昨晚没睡好?午膳还没用,不如吃完再休息。”
  他巴眨了下眼睛,捉住我手,往被里拉去。
  我一怔,难道他终于领会到我毫无却辇之德的心意,主动了?
  但只略略搁进被里,他动作便停下,没拽我去摸哪。
  云何欢又无辜地巴眨:“秦不枢,你看这暖和吗?”
  我不明所以,答:“嗯,陛下的被窝里很暖和。”
  他向我笑起,眉头却苦涩地凝着:“那以后都这样。我先把被子捂热,这样你睡觉就不会冷,也用不着非得抱我取暖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云何欢道:“你午后要休息的话,现在就可以试试。你进来吧,我出去。”
  他说着往外钻,我将他连人带被按住,朝身边拢,柔声道:“陛下,有没有一种可能,臣并非真的要个暖炉,只是想抱你睡。”
  几番暗示听不懂,我干脆明示了。
  云何欢身上颤了颤,深深低下头:“我太瘦,身上都是骨头,没什么好抱的。你也无须担心我发病,我只需待在你身边、挨近点就没事,用不着非得抱……我待会就让人再找一床被来,以后我给你捂热被子,就分开睡。”
  我倒着抚住他脸侧,简直要无语:“……陛下啊。”
  明示都听不懂,那只能是故意装不懂。让人怪愁得慌。
  他眼神躲闪得更厉害,干脆坐起避离我怀:“吃饭,先吃午饭。”
  用完午膳后我确需小憩一会,可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将云何欢骗上床。我仅能把他哄到身边坐下,替我揉额,小睡前聊一聊天。
  我问:“陛下为何不与大殿下说话呢?”
  云何欢手劲乱了一瞬,又闭嘴闷起来,当葫芦。
  我只得慢慢引导,翘葫芦:“臣本就无所谓您去看大殿下,何况陛下安排了内侍记事,不会与臣再出嫌隙。”
  云何欢道:“……不完全因为这个。是我觉得我和大哥,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只能把自己现在的样子给他看看,多多供奉香火,好像如此就足够了。这是真的。”
  我赞许:“一切尽在不言中,这样也好。”
  云何欢加了力道揉我脑袋:“不聊这个!秦不枢,你闭眼,快些安睡。”
  他焦虑的心思都化作了力气,这么按,睡着的都能被生生挠醒。
  我不急,继续睁着:“那聊聊明后日行程。臣今日上午与谢将军交谈,他有提及,陛下昨晚未与各位将军将士共用晚膳,在军帐中空了席。加上流言,似乎让底下有些微词了。”
  他顿了顿,轻哼一声:“我早说过,我……才无所谓流言。”
  “但要有所谓军心,”我字字着重道,“明日起,臣陪陛下巡视边防各处,慰军安民,让边疆将士与百姓都目睹陛下圣躬亲至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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