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我往当年提,云何欢又吓得肩膀悚然一下,转回来小声道:“秦不枢,我是想,若奖赏足够丰厚,即便危险,也会有人愿为家人……蹈火一回。”
  我望着他:“如此就是对的?”
  他彻底散了气势:“……我知道了。”
  我让云何欢将危韶送走了,送回我府中招待暂住,一定不能留在宫城。
  然后我就开始不理他。
  他坐在身边,我就自己看书;他给我喂药,我就冷漠地伸脖子过去嗦两口;他从这一侧绕到另一侧挠挠我手臂,我就左右拐脸,特别狠心地不搭理他。
  晚膳我虽也就着他的手吃,但我保持冷漠,吃完就继续拿着册子看书,并假装听不见他扒楞我时发出的无意义呼噜呼噜或嘤嘤响。
  云何欢忍不住了,一把圈我腰,仰着脸,又委屈又可怜:“秦不枢。”
  我把书抬高,往天上望。
  云何欢脑袋在我胸前蹭蹭:“秦不枢,秦不枢,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说这种话了,你理理我。”
  我把衣襟拧一下,以防他蹭开,而后继续望天看书。
  云何欢发觉这般毫无效果,便不蹭也不说话了,坐起来,手指放到我额角边,开始轻轻地揉按。
  我还没告诉他,实际到现在,这样已缓解不了我的头痛,至多有放松助眠之效。就像他总不让太医跟我聊病情,这些年,我们都在假装一切只要努力就能向好。
  或许是时候说些重话,让他接受现实了。
  按了一会,他动作有些缓,我侧目望向他,他又立刻吓到了一样使劲加快。我便握住他手腕:“陛下手揉累了,歇息吧。臣今日感觉还行。”
  他依旧不肯把手臂放下。
  我牵了牵唇角,道:“臣理解陛下很想不顾一切地治好臣的病,但陛下也听到,怎样都不可能万无一失,最多提高一些成功的可能,如若失败,臣只怕连一句交待都来不及讲。臣想,就这么多看陛下一年半载,慢慢把一切给陛下交待清楚,也挺好的。”
  云何欢道:“一年半载之后,如果你……我这边政务太多,做皇帝太麻烦,我又笨,什么都学不进去,我一个人,不行的。”
  我捞过他脑袋,轻揉后脑勺的头发:“陛下说谎。臣已一年没碰过政务,住在宫里,像个金屋藏娇的贵妃一样,前朝却依旧井然有序。可见现在,陛下一个人早就可以了。”
  云何欢提声:“没有,我没有觉得你只是贵妃。”片刻后他挠挠头,“好像也不对,你也不能叫做皇后,皇后的话你应该在我的……”然后一时陷入某种奇怪的纠结。
  最后云何欢还是摇头,说不行,怎样他都想试试危韶能不能救我。我道:“陛下不要忘了与臣在草原上的约定。陛下哪怕一人前行,也须做称职的君王,做到底。”
  他垂下头,不言。这很难看出他到底是肯听还是根本没听进去。
  我想还是应当在这上面冷肃果断些,以免他想救我想疯魔了,又去考虑什么抓人来给危韶做练习的事。便道:“而且,我们还欠着危韶公子许多,现又求他救我性命,臣没有这个脸。京城不是仙人弟子长留之处,还是请陛下过两日就派人劝他离开,务必尽快礼送出城吧。”
  只要将危韶尽快送走,他怎么乱想都没用。
  云何欢在我身侧靠躺下,出了很久的神,才答上一声不情愿的“好”。
  仍是很难看出他听没听进去。
  三日后,送危韶回昆仑的车马便出城了,云何欢亲自命百名士兵相送。
  闹了这么一通,先有希望,再重新失望,我清楚,我的陛下必心境难稳。所以等危韶走后,我不再对他肃脸说教和冷漠,转而温柔又温柔,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光中,好好做一位解语花贵妃。
  这日早上我头疼疼吐过,下午才终于能动弹了。于是我下榻缓缓步到寝殿那头的案桌边,倚靠凭几,勉强坐稳,摸过近干的砚台,磨墨。
  云何欢正埋在折子堆里,一恍发觉,受宠若惊,吓得跳起来要送我回去躺着。几番拉扯,他才战战兢兢地接受本太傅红袖添香在旁。之后好几份折子都抖花了墨点。
  趁他愧疚感十足、能听进话,我红袖添香的这几日开始安抚他。
  第一日,我翻看到一老臣乞骸骨的折子,便讲:“陛下你看,人生一场,不管十几年二十几年还是几十年,皆大梦而已。世上英年早逝者甚众,人是固有一死的,如若午时没死,那就早晚要死,说到底没多么大差别。百年以后臣与陛下总能相聚,不是吗?”
  云何欢看模样听得有些晕乎,乖乖点头。
  第二日,我见门边一盆牡丹凋落,讲道:“陛下,牡丹花期已过,成了枯枝,难道它的美就没有绽放过、没有让人心中留下痕迹吗?花期虽短,但它此生意义已经达成,甚至枯萎前,还能听说有人主动将它描绘入画、在画中永存,因而它也没有遗憾了。”
  这次云何欢抽了口冷气,又把墨甩一折子,勉强点了两下下巴。我觉得他这表示意为认同我,说得很有哲理。
  第三日,午时用膳,有只蝇虫飞入殿中,在扑上蒸鲈鱼前被蔡让一巴掌拿下,拍作扁平状。我望其感叹:“陛下你瞧,小虫须臾之身,也不知自己下一刻会死于非命。世上万物皆有尽头,任何人与茫茫无尽沧海比起来,都不过一粟之长短而已。天底下悲欢离合者甚多,你我说到底都是渺小之躯,既然天命已定,坦然接受便是。”
  云何欢正在啃排骨,闻言筷子一哆嗦,半个排骨掉桌上。
  我问:“臣讲得没道理么?”
  他放弃了夹下个排骨,嗦起青菜:“……有道理,我只是觉得有点牙酸。”
  我贴心道:“噢,那饭后陛下记得漱个牙。”
  第四日,我没能再讲动道理。
  一大早就犯起老毛病,胸口闷疼,咯血,再脑仁一顿剧痛,伏床边咳血咳到一半生生给我疼晕。梦中整个人极冷极沉,连一口气都呼吸不到,跟溺进冰水里了一般。我几乎以为这一回我就挺不过去了。
  再醒来,是两日后。
  还是那样,一睁眼四周就是大圈的太医大夫,脑子混沌着就听见他们七嘴八舌地喊,又被灌药,入鼻入口尽是苦味。我被他们折腾好一通,才有空道:“诸位,让我得个安生吧。”
  不久所有其他人都退走,唯有云何欢坐在我身边。他托着我肩膀,把我靠在他的膝盖上。之后他开始老生常谈,抚着我说,这次虽惊险,也挺过来了,相信好好治,能有起色。
  我往他里侧多躺两寸,在他衣上吻了一下,道:“陛下,臣难受,不想再治了。”
  第92章 当年
  云何欢微愣,手指从我脸颊剐蹭上去:“别说傻话。”
  我道:“真的。臣这几日一直在告诉陛下,臣这一生,尽管至今未到而立之年,却已很圆满,在陛下的照拂下,多活许多时日,已觉足够。再这么拖下去,不过徒增臣的痛苦罢了。”
  云何欢手指顿住,贴在我脸侧,不敢再动:“秦不枢,你……你这意思,是想说什么?”
  我这几日在冰水里泡着,想通一个道理。长痛不如短痛。
  与其彼此眷恋又折磨、始终无法放手,不如早日有准备地快刀斩乱麻,强令他去习惯一个人的将来。
  我回答:“臣想请陛下,赐臣一杯利索的毒酒,为陛下好,也为臣好。可以吗?”
  意料之中,停顿良久,也没有得到回答。
  喉里又有些腥,我咽下,将自己裹一裹,继续道:“臣从前可以和陛下一起吃撒满西域香料的炙肉,大口喝酒,在家里溜达帮后厨做事,出门在外鲜衣怒马。可四年来,慢慢地,这些臣都不能做了。臣吃没味的清菜,喝苦药喝得舌头都发麻,脑门上也被针扎得没一处好地,莫说骑马,走路都要当心磕碰。过这样的日子,臣很难受,不想再过了。”
  我说得极缓慢,因我实在没力气。话说完,我再次等他的回答,只等到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到我脸上,滑进唇角,微咸。
  我握住他顿在我颊边的手,说:“陛下,成全臣吧。臣是个骄傲的人,请你给臣留一些,最后的体面,好吗?”
  他仍没有回答,我只感觉到落在我脸上的润泽越来越多了。
  这样互相又停顿很久后,云何欢才反应过来,帮我揩了面,问我,声音极轻:“秦不枢,你打算……什么时候呢?”
  再拖,再眷恋,也没有意义。
  “三日后,”我拿他手掌,轻轻托在我的脸颊边,“在臣府中,院中的凉亭里,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臣与陛下互相依偎着,看书,习字,吃雪瓜和炙肉。”
  云何欢不答话,闭上了眼睛。又有一滴亮光从他睫前滑下来,像星子一般,坠到我的脸上。
  于是这天,我便没再喝苦药,也不用再闻满屋的药熏。
  他这算是答应了。他答应得如此果断,我都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还需磨他磨很长时间,但他确实是立刻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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