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好罢,为哄我个开心,能诌出这么长一段,确实不该再深究逻辑。哄得开心就行了。
  回去,寝殿果然已大不相同。
  红绸飞飘,四处挂彩。进了门,正见着内侍在给龙床换鲜艳的被褥,将帐色也换成大红。当然,布置仓促,和真正大婚的布置还差不少,却已颇有这种意思。
  至于云何欢,拐到偏殿,又换上了那身诱人的白色纱衣。回来之后,他靠坐在龙床边的小漆案前,素手出袖,给两片合卺葫芦斟酒。
  见寺人们又理得差不多,他便抬手,让人都出去,牢牢合上了殿门。
  我走近看那两片合卺葫芦,各十粒小仙丹正泡在里头。低身轻嗅,酒香格外馥郁,闻一闻都令人心痒。宫里神奇的酒药我见识过一次,这怕又是另一种。
  我笑着坐下:“陛下要准备一下才服用仙丹,原是这样准备。”
  云何欢慌忙将两片合卺拜正,着急比划:“就,照之前说的,秦不枢,现在我给不了你昭告天下的婚礼,但至少不能缺。这次借仙人赐丹,我们先办个小的,以后我定会为你补上皇后礼仪规格的大婚!”
  我伸手托住一片葫芦:“陛下,你这说的好像臣真是嫁的了。臣不高兴。”
  云何欢蔫耷下来:“……那我嫁给你就是了。”
  这个话题逗他足够,我决定换个话题逗他:“陛下要与臣饮合卺酒,作为服用仙丹的仪式感。陛下可知葫芦合卺还有什么寓意?”
  他问:“什么寓意?”
  “当然是先前陛下想太子得发疯的寓意。”我手指在葫芦弯处挠了挠,“葫芦多籽,多子多福。且这酒……此盏喝下去,臣没了身体精力顾虑,陛下瘦弱的身子也同样再无此顾虑,那今后,臣要将这寓意跟陛下用各种方法,日日都贯彻到底了。”
  云何欢愣了一愣,脸颊肉眼可见飞速涨得通红,像要冒烟。
  我贴心再补充:“一百年,每一天。仙人说了,我们甚至不会变老。”
  云何欢打了个寒战。
  我好整以暇:“陛下害怕吗?害怕咱们就换成薄酒,换成茶也行。反正仙丹洗洗还能用。”
  我挑逗到这,他思索一阵,一咬牙反而有了勇气,一手豪迈地将他那片葫芦托起,险些把红线连着的我这边扯洒:“朕乃天子,才不怕这种吓唬!喝!”
  我道:“好,君无戏言,臣必与陛下奉陪到底。”
  于是彼此脑袋往前抵近,相隔咫尺,一同豪迈地将合卺酒连里头泡的仙丹一口闷下。架势不像大婚,像要准备打仗,打一百年的仗。
  梦里梦外,故事到此。
  至于之后怎么打仗的,就不便讲了。
  第101章 终归(往后雾谭视角
  今年是他到北境为将戍边的第十年。
  可是他快死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雾谭都没有想过,“死”之一字会这么快就找上自己。
  几年来戎狄残部依然不时偷偷袭扰边境,掠夺连已归顺大玄安分守己的几部都不放过。由于这几部有些距离,消息传到城关时,戎狄已烧杀抢掠一通离去。十几次都是如此。
  所以去年的这个时候,雾谭带了一支两千人的精兵,先斩后奏直接出发,深入北漠,沿着种种蛛丝马迹,硬是在茫茫草原与沙漠中找着了戎狄反叛残部,将其完全剿灭捣毁,方才回朝。
  回来之后,京城立刻肯定了他的行为,大封大赏,加上此前几年诸多功勋,俨然他就是即将告老的谢元将军当之无愧的后继大将。
  那时,他也还能披着几十斤重的战甲骑马射箭,使刀枪棍棒。
  他明明正当壮年。
  可人世就是这般无常。半年前的某一日,他开始感觉到内腹疼痛,且日渐难忍。请医师开了七八门药,无一起效。慢慢地,他开始时而晕眩,时而呕血。
  不过他依然没有重视,也没有让在军中广为人知。直至一月前有次议事,他生生倒在了谢老将军面前,这才再也瞒不住,从此只能静养府宅,不能出门。以前能做的那些,他便再也不能做了。
  谢元也不敢再轻视,亲自下令,将能请到的医师郎中都拉来为雾谭瞧过一遍。这才晓得,这是内蕴毒邪,生了岩瘤,是一种绝症,哪怕健壮青年得了次病,也不能幸免,至多命存两年。
  雾谭静静听着,点头。谢元不肯放弃,问:“老夫听闻当年秦太傅也患类似病症,请了墨门医师为其开骨,没过两月便痊愈了。效仿此法,能不能行?”
  医师却答:“……很难。那位墨门医师也在附近巡医过,遇到类似病患,开身取瘤,依然没能治愈。似乎是有两种,一门可治,一门不可。雾谭将军这种……像是无法治愈的那一门。”
  谢元又盘问半日,仍然没有结果。雾谭打断道:“谢将军,下官命该如此,不要为难他们了。开副药就请他们下去吧。”
  之后,雾谭用药,二人相对无言,直至深夜。谢元起身踱来踱去,最终叹息:“原本你明年应当……秦太傅当年将你送来磨炼,却成了这样,叫我如何跟太傅大人交代啊。”
  雾谭低头道:“将军勿忧。太傅送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保边军与京城同心,为更加稳固,这些年我还多要来了几个心腹干将。我已非太傅非用不可之人,而今命不久矣,更成弃子……您培养他们,也是一样。”
  谢元摇首:“你不要妄自菲薄。虽远隔千里,老夫也感觉得到,秦太傅对你的关怀极其特别。若是其他将军,哪怕心腹,老夫相信他也不会这么直接肯定一个将领先斩后奏带兵深入。”
  雾谭轻嗤了一声:“我不需要他对我关怀,更无须他对我特别。”他盯着手中空空的药碗,“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求他能把我好好当个物件,没有利用价值后,能放心扔掉,就行了。”
  注定求不得的人的关怀,夹杂了歉疚与补偿,却比毒药更伤人。
  因为歉疚才是最可怕的。
  他武功高强,气力又大,他猜想过,若他一定要用强、要讨补回这一生的付出,以那人的性子,为这份歉疚,恐怕都不会怎么挣扎,甚至可能一闭眼,让他想怎样都可以。
  可那样,都成什么了。
  他真的,半点都不想接受这种歉疚。
  谢元回到床边,轻声安抚:“你不要多想。老夫猜测,兴许是北境没有什么好的医师,老夫这就递折子回去,请太傅准你回京休养。太医们医术最高,定有办法。”
  雾谭道:“此等小事,不必劳烦将军。我自己写就是。”
  谢元无奈:“也行。你写好后交给老夫,老夫让使者用老夫脚程最快的坐骑送进京,绝不耽误你病情。”
  又嘱咐数句后,谢元离开了。雾谭让下人将一方小案搬到床上来,点上蜡烛,铺好笔墨空折,准备现在就写起送回京城的奏疏。毕竟他拖一日虚弱一日,还是越来越好。
  执笔落字,思绪随之而来。在这远离中原的边关,星垂平野的夜里,他想起了许多往事。
  他记得刚到北境的两年里,每半年,那人便会邀他回京述职,且的确是言辞恳切的邀请,从不逼迫。但他每一次都回折子谢绝了。后来这邀请变为一年一回,他也都没有答应过。
  九年多,他始终待在边关,吹带着沙的风,没有再回过京城。
  可即便次次遭拒,直至今年,那人都还在坚持传来邀请给他。
  然后京城的消息,他也非完全未闻。
  他听说那人请到一位墨门医师,用开骨取瘤的办法治好了病。此事还闹得颇大,令朝野震撼,因陛下亲自先做了试验,万一不慎,怕是双双都殒命了。
  那些时日,他在边关,最紧盯这个消息的进展。因消息从京城过来往往晚至少一月,他总在想,如若……也不知自尽跟去,往生前共走最后一段路,还来不来得及。
  他想,来得及最好,不过届时还需解释。到时候就说,他是跟戎狄打仗不慎跌下马被踩死、没躲过刀剑被砍死、掉下河水淹死,等等,少自作多情,碰巧跟你死在差不多时候罢了。反正理由多的是。
  幸而结果皆大欢喜。
  再后来,过几年,京城传来的消息,就有些玄妙了。
  有细心的臣工发觉,太傅与陛下的容貌似乎驻住,几年都没有丝毫变化。太傅年近不惑,陛下也早过而立,两两瞧着,却都还像二十几岁的模样。尤其是陛下,容色过丽,本就显小,便更加明显。
  此事越传越夸张,今日已街巷人尽皆知,说是神仙福泽,要陛下与太傅携手共造盛世,故而赐二人长生。自然,质疑者也十分之多,只等着再过几年,看二人是否仍旧容貌未变,就能晓得真相。
  雾谭是不信这个的。因那人在他印象中也烦透怪力乱神,哪会接受什么神仙福泽。
  不过祝福他们长生,他倒很情愿。
  但他写此奏疏,并非为了回去治病。他甚至没有在里面提到自己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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