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数十秒的死寂后,颜一行的声音响起。
“不要可怜我。”
“……好。”
“我饿了。”颜一行推动轮椅,“阿姨煮的粥,比她做的菜好吃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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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颜一行所说,陆月琴煮的营养粥确实比她做的菜好吃得多,起码吃了不会食物中毒。
然而白鹭当下吃得下会让他食物中毒的豆角,却没法吃下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
中午,何红将糖醋排骨夹到白鹭碗里后,白鹭意识到自己其实不该留下。
无法,白鹭只能将排骨夹到碗边,用一筷子青菜遮盖住,挑上面的青菜吃。
直到吃完半碗米饭,他感受到一旁的注视,扭头去看,正对上颜一行幽深的眸子。
白鹭像个被抓现行的贼,慌张地将视线转回碗里,挑起稀稀拉拉几粒米饭塞进嘴里,不安地咀嚼。
如果颜一行得知他无法吃肉的原因,会是什么心情?一定会很受伤吧,他身体的灾痛,竟成为他避之不及的恐惧。
白鹭越是这样想,脸色越发差。没有血色的苍白嘴唇吞下同样苍白的白米饭,咽下时,本该尝到的甜味,成了喉间散不去的苦。
扭头去看颜一行,那双像要将他洞穿的眸子终于落在自己碗里。白鹭偷偷看颜一行吃饭,吃的也不多,排骨也是一块也没吃。
他这才想起,作为患者,颜一行饮食该清淡才对。那么,何红的糖醋排骨完完全全是为他一个人做的了。
白鹭认定自己是个十足的罪人。
吃过饭,白鹭提出想帮何红一起洗碗,何红答应了,却不是真要白鹭帮什么忙,趁着洗碗的机会,开口都是准备了许久,关怀问询的话。
“白鹭,我看你瘦了许多,中午也没好好吃饭……是因为一行吗?”
白鹭没做声,觉得自己是只配待在阴沟里的老鼠,却被提住尾巴,倒吊着拎到太阳下。
“你跟一行从小一起长大,现在他变成这样,阿姨知道你一定很难受。但事情已经发生,一行得面对,我们也得面对。”
和陆月琴相差无几的安慰。白鹭想,然而他与颜一行的处境却天差地别。
颜一行变成现在这样,何红还能舍下伤悲,给予他安慰,这份柔软的慈悲和宽宏大度更令他无地自容。
“真的,你不要太难过了,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看到你至少没受伤,还好好的,阿姨只觉得庆幸。一行受伤是他的命,你健康,也是你的命,何况你们都还小,以后……”
白鹭终于承受不住,打断她,“我的命就是以后形影不离地照顾颜一行。我的腿当他的腿用。阿姨你别说了。”
“……”何红定定地看着他。
当年少的白鹭,神情严肃,以如此郑重的口吻,说他往后的命就是照顾一行,她竟不知道该感动,还是不安。
何红想起颜一行蹲在阳台上种下白鹭花种子的那个午后,她端详儿子真挚投入的双眼,在其中看到他对一株植物寄托的爱意。
也想起白鹭花没能熬过寒冬,枯萎死亡的那天,颜一行沉默地盯着花朵,许久,抬起头来,冲她道:“明年春天,可以带我去植物园吗?我想再买一株白鹭花。”
一直到如今,为了让这种娇气脆弱的植物花期更长久些,不断尝试,固执地付出努力。
记忆中那些细枝末节的片段,那些她忽略的,无法忽略的,如同拼图,一片片拼出完整的轮廓。
清晰一些,更清晰一些。
那个无端要留长发的决定,那场愿望是去湿地公园看白鹭的生日宴,那个终日捧着篮球,晒到脱皮也不停歇的盛夏,还有那块差点抹了别人脖子,也差点抹杀了她儿子未来的碎玻璃。
那些颜一行不曾向她用言语说明,在行动上却也从未遮掩过的心迹,此刻,当白鹭说他愿放弃本可以轻松过活的人生,要照顾颜一行一辈子,何红已无法再假装视而不见。
两兄弟间过分紧密的羁绊,并不寻常。
第19章
然而多次像喊口号一样宣称说要照顾颜一行,真当两人共处一室时,白鹭才意识到,其实自己真正能为颜一行做的并不多。
颜一行的书桌已经换成了可调节高度的书桌和椅子,书桌旁的墙上也加装了扶手,方便颜一行起身时借力。
白鹭去洗手间时,看到淋浴间还摆了带防滑脚垫的折叠浴凳。马桶旁也装了扶手。
何红从来都是个设身处地为颜一行着想的好母亲,灾难的海啸平息后,她的坚强与智慧,对颜一行细致入微的关爱,体现在这个新家的角角落落。
白鹭很难想象,他躲藏的这段日子,何红和颜一行在这个家中,度过了怎样的日日夜夜。
重坐到书桌前,颜一行问:“你有没有把作业带来?”
一句话,将白鹭拉回到意外发生前的那些日日夜夜。
白鹭恍惚以为,他的噩梦醒了。然而回归现实,他意识到,原来他来到颜一行家,不仅帮不了颜一行什么忙,颜一行还得主动辅导他功课。这一点倒的确和意外发生前一样。
白鹭摇头,带着挫败,“没带。”顿了顿,问,“这段时间,你在家自学吗?”
见颜一行点头,他又问:“感觉怎么样?”
颜一行说:“和在学校没什么差别。”
白鹭抿着唇点了下头,心想,颜一行还是那个颜一行。
“对了,我想清楚以后想做什么了。”白鹭说,“我不想当钢铁侠了。”
颜一行看着他,“那做什么?”
“做医生。我要跟你抢饭碗了。”白鹭吸了吸鼻子,“哦,对了,张扬是不是也想当医生来着。他现在挺努力的。我也会努力的。”
颜一行沉默片刻,问:“为什么想当医生?”
“……”
因为想做出能帮助你走路的义肢。像英森博士帮钢铁侠制作战衣那样。
白鹭没说话,思考该如何解释这份当下看来不切实际,并且一厢情愿的野心,这时门外传来何红与陌生女人的对话。
“……他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们放过他吧!求求你!”
“当初要打官司的人是他啊!弄断了我儿子的腿,还想要赔偿……这是知道错了吗?!”
“他傻啊!他就是不肯撤诉!这官司我们明明打不起的啊!”
“已经走到这一步,警察那也已经立案,这官司不可能说不打就不打……”
听到这,白鹭已经猜到陌生女人的身份。
他仿若做梦一般,站起身,缓慢挪出脚,绕过颜一行出了书房。他一步步走到客厅,看到了何红扶着门的背影,还有门外匍匐在地的女人。
两人都没意识到白鹭的存在,何红还在说着,扶着门的手止不住颤抖。
“我们……是有错,当初没给你好好培训,等劳动仲裁结果下来,判赔你多少,我们不会少给你。但那个弄断了我儿子腿的人,他一定要坐牢。他得付出应付的代价。”
“求求你……他不能坐牢啊!求求你放过他吧!”
女人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哀求着。
无理的请求,因为她过于卑微的姿态,令何红感到悲哀,无法燃起怒火。
“你别再来了……”
何红作势要关门,女人哭嚎着扒住门框,站起身时,透过门缝,看到了何红背后的白鹭。
“孩子!对不起啊!求求你……求求你……”
何红惊诧地扭头,对上白鹭无措的双眼。女工趁势冲进来,却越过了何红和白鹭。擦肩而过的刹那,白鹭追着她的身影,直到看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颜一行的轮椅旁。
女人试图抱住颜一行虚空的右腿,最后只抓住了一截裤腿。她愣了愣,之后更深地低下头去,额头磕在地砖上,嘴里一遍又一遍,说着同一句乞求的话。
何红站在门旁,双手捂住嘴,眼泪簌簌流。
白鹭第一次见到这个被针扎穿手指的女工。据说她不过三十岁左右。这样的年纪,抓着颜一行裤腿的手却粗糙苍老得像是已步入暮年。
这是一双曾经干过数年农活的手,在来到这座南方小镇,找到机绣厂女工的工作前,这双手曾灌溉出无数生机勃勃的瓜果蔬菜。
可对女工而言,驾驭机器比驾驭牛马更需要经验,挑选善良可靠的男人,也比挑选健康茁壮的猪崽更需要智慧和运气。
总之,那根细长的钢针穿透了她的手指,那个嗜赌的男人卑鄙的贪欲,穿透了她的人生的同时,也穿透了白鹭和颜一行的人生。
女工的手指如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那个嗜赌的男人也或许有天会悔改,可颜一行的腿,永远回不来了。
白鹭又想为无辜的颜一行流下眼泪,可他一直记着自己发过的誓,于是去掐手掌心,接着又想到颜一行的劝解,让他别再折磨这双会画画的手。
那他该怎么办呢。
在这无从指责怪罪,却要面对痛苦如海啸般扑来的时刻,他该如何发泄心中迅速积蓄起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