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陈柏然伸手撑住他的背,“好好的你怎么晕倒了?想吓死我们啊。”
  一旁张扬插进话来,“还是我抱你过来的呢。”
  白鹭冲他道了声谢,看了圈周围,“……颜一行呢?”
  “还在来的路上。”张扬说,“阿姨看到你摔倒,吓得都快哭了。你感觉怎么样?好点没?怎么会晕倒啊?”
  “……”白鹭看向校医,“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太困了。”
  “也有可能。没发烧,我看你大概率是低血糖。”校医道,“最好去医院检查下。你们这个年纪,低血糖的,贫血的,多了。早饭按时吃,别挑食。注意加强营养,不然还得晕,晕得不巧磕哪儿了,那就麻烦了。”
  白鹭点点头,仓促要从床上下来,脚沾地的时候仍然使不上力,像踩在棉花上。脚步虚浮地走出两步,何红推着颜一行出现在门口。
  白鹭霎时绷直了身子。何红脸上紧张担忧的神色落进眼里,令他于心不安。阿姨照顾颜一行已经够累的了,现在却还得替他操心。
  “白鹭,怎么样?”何红紧张地抓住他的手。
  “没事。我没事。”白鹭垂下头不敢看她,一心只想离开,经过颜一行身边时,努力迈开绵软的腿,试图加快步伐,却听颜一行开口了。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白鹭猛地怔在原地。
  “等你把你那副病怏怏的身体养好,确定不会随时晕倒,再谈照顾我吧。”
  语带嫌恶,张扬和陈柏然听了都不免诧异。
  “……一行。”何红握住他的手,眉心皱成了川字,“不要这样说。”
  颜一行看她一眼,继续对白鹭说着:“我已经这样了,你别再出什么事拖累我了,行不行?”
  “……”刹那间,白鹭被言语贯穿了心脏。
  没有任何预兆的责怪,完全无法相信是从颜一行的嘴里说出的。白鹭呆望着颜一行,数秒后才确定,刚才他听到的是真实的。
  原本就因贫血乏力的双腿站立不稳,摇摇欲坠了。可如果再在颜一行面前倒下,会让颜一行更讨厌自己。
  白鹭朝后趔趄一步,晃了晃,站住了。晕眩的感觉让他寸步难行,只是简单地支撑住身体就倾尽了全力。
  分明没有失去右腿,倒更像是个需要人照顾的残疾人。
  白鹭觉得颜一行说的没错了。他现在这副病恹恹的身体,只会拖累颜一行罢了。
  “……对、对不起。”
  头脑失去思考能力,迟迟没能表达的歉意在这一刻下意识脱口而出,却早已变味。
  白鹭可以因为晕倒对颜一行说对不起,当初却没能向为了自己在医院呆了一整个夏天的颜一行说对不起。
  他的一句对不起,拖了这么久,却还是这么轻飘苍白。其中的诚意,像他体内的红细胞数量一样匮乏。
  说完对不起的自己,是面对命运束手无策的废物无疑了。
  白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务室的,背后似乎有人喊他的名字,可能是张扬或陈柏然,也可能是何红,反正不是颜一行。
  走回教室,已经筋疲力尽,趴在桌上,乏力的感觉并没有任何缓解。
  白鹭将脸埋在臂弯里,闭上眼休息会儿,再抬头时,却发现桌边摆了个鸡肉卷,还有一罐巧克力奶。
  他朝周围看去,直到对上张扬和陈柏然的脸。
  张扬和陈柏然互相递眼神,最后还是陈柏然开了口:“一行给你的。”
  “……”白鹭盯住鸡肉卷发愣,耳边响起颜一行的诘问。
  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想照顾我?
  “你中午没吃饭,拿这些垫一垫吧。”
  陈柏然说完,张扬抬头看了眼挂钟,有些着急地催促:“快吃吧,等会儿老师该进来上课了。”
  “那阿姨和颜一行他们吃了没?”白鹭问。
  “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看到阿姨买了盒饭的。”张扬道。
  白鹭看他一眼,拿起鸡肉卷,缓缓撕开包装袋,之后合上双眼,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张嘴咬下一口。
  过去最爱的小卖部鸡肉卷,如今吃起来仿佛吞毒药。
  大脑通过味蕾第一秒接收到的是饼皮的味道,接着是黄瓜和美乃滋酱,然而随着咀嚼,鸡肉的味道随之泛出来,愈来愈浓,充斥满整个口腔。
  白鹭绝望地垂下手,盯着那鸡肉的纹理,血肉模糊的小肉团又开始在他眼前晃动。
  那分明是颜一行身体的一部分,却成了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他难以逃脱的噩梦。
  白鹭为自己胆怯卑劣的生理反应感到羞愧,然而深重的羞愧又引起更剧烈的生理反应。
  白鹭不想再晕倒,不想当废人,他想要当医生,想要为颜一行做些什么。
  白鹭捂住了嘴,在呕吐之前,用力将鸡肉卷吞咽下去,紧接着迅速打开巧克力奶,咕嘟咕嘟喝下半罐。
  终于,吃下肉了。
  白鹭用一口鸡肉卷,一口巧克力奶的办法,赶在老师到来之前,吃完了这顿颜一行委托陈柏然带给他的午餐。
  吃过东西不久,数学老师带着试卷风风火火进了班。
  看到卷面上挤挤挨挨的题,白鹭拿起笔,手不抖了,开始庆幸强迫自己吃下了东西,脑子才得以转动。
  静谧的教室里,只剩下笔在稿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像细沙穿过沙漏。
  交卷下课,去洗手间的路上,白鹭同颜一行在走廊相遇。
  何红在颜一行身侧,手里还收着副拐杖,看到他,停了下来。
  “白鹭。”她盯着白鹭憔悴的脸看,“你好点没?”
  “已经没事了,阿姨。吃过东西就好了。”白鹭站在原地,视线从她转向轮椅上的颜一行,迟疑几秒,走上前,“你也来上厕所?”
  “不然呢?”颜一行微微仰起头看他,反问的口吻听来仍在生气。
  长廊上陆续有同学经过,有意无意投来几眼。
  白鹭局促不已。十几年来,他从未面对如此冷淡,说话带刺的颜一行。他不明白颜一行对他的态度转变为何如此之大,愧疚的情绪剥夺了他全部的思考,让他变成一个出口只会道歉的傻子。
  “……对不起。”
  距离上一次道歉不过两小时,他再度这样说。
  可显然一句句叠加起的道歉并不显真心,反倒令颜一行更感到厌倦。白鹭清楚地捕捉到颜一行眉间轻轻皱起的一下,于是心跟着狠狠皱了一下。
  面对颜一行,他变得手足无措,进退两难,即使知道颜一行并不是在责怪他,可深重的难过依然让他整个身体都微微打颤。
  “我……你下次想上厕所,可以让阿姨来隔壁班喊我,我陪你一起去。学校厕所不像你家那样装了扶手,可能会有些不方便,但是我可以帮……”
  “不必了。”
  颜一行像是对他一长串的话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语气较刚才更冷。
  “我说过,不要可怜我。”
  “我没有……我……”
  白鹭甚至都没有解释的机会,颜一行已经自顾推着轮椅离开。白鹭鼓起勇气追上去几步,开口前,却被何红搭住肩膀,拦了下来。
  “白鹭,让他静一静吧。”
  -
  再见颜一行是放学。
  老师前脚刚离开教室,张扬和陈柏然立马收拾起东西,背上书包,跟在白鹭身后,去到教室外等颜一行。
  颜一行坐不了公车了,走到校外,白鹭才发现来接他们回家的人是陆月琴。
  陆月琴坐在颜春明的奥德赛主驾,拉下车窗朝他们招手,视线掠过白鹭时,嘴角眼看要落下来,但很快又扬起了。
  张扬和陈柏然同陆月琴打过招呼,拍拍白鹭的肩膀,“走了。”
  “明天见。”
  “嗯,明天见。”
  两人说完三步一回头,走去公交站台。
  等何红推着颜一行走近,陆月琴下了车,“红啊,春明这车,我还是有些开不惯。”
  “我看你开挺好的。起码侧方位停得挺标准。”
  何红将颜一行推到车旁。看到颜一行自顾拉开车门坐进车后排,白鹭犹豫了下,坐到他身侧,之后一直半低着头。
  陆月琴同何红一人一侧,帮着将轮椅摆到后备箱。待四人都坐稳妥,陆月琴发动了车子,透过后视镜,看向颜一行。
  “一行,一天下来感觉怎么样?”
  听她这么问,何红原本拉安全带的手停下来,回头看了眼儿子。
  白鹭也抿着嘴看颜一行,后者却默不作声,片刻后才回答:“没什么问题。”
  一时间,车里三人像是都松了口气。
  陆月琴笑笑地说:“我就知道你肯定没问题的。你从小就聪明,做什么都难不倒你。”
  颜一行听后没再说什么。何红低头将安全带扣上,目视前方,也没再接话。
  车里又陷入令人坐立不安的寂静中。直到半程过去,陆月琴在十字路口右拐时,差点与一辆电瓶车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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