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拥有这项天赋的白鹭,或许该成为一名漫画家,或许该成为一名设计师,但并不适合当一名医生。
  然而此刻,立志成为医生的白鹭,自以为不明显地偷看他几眼后,小心翼翼地将语文书从书包里取出来,翻到文言文那一页,生怕打扰他,不发出任何声音地默背。
  颜一行知道,白鹭这一年在学习上付出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他,可他却无法给予任何正向反馈。
  颜一行怕自己见不得光的心思,刚出口就从那些字词间溢出来,令白鹭恶心得想吐,就像白鹭逼迫自己吃肉时那样,出自本能的生理反应,无法掩饰,越逼自己接受,越恶心得想吐。
  陆月琴在这时开了口:“什么时候模拟考来着?”
  颜一行将头侧过去,望向了窗外。
  白鹭停下默背,抬头回她,“下周二。”
  “哦。”陆月琴透过后视镜看他,“感觉怎么样?有信心考好吗?”
  白鹭回想过自己这一年的努力,点了下头,“应该可以。”
  “考好了你就又能跟一行在一所学校了。”
  颜一行将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看向白鹭。
  “……”白鹭回看他一眼,手指抠住书页的一角,“嗯。”
  谣言飞了十来天,终于告破。跳楼的另有其人,并不是乾旭。
  “但他因为精神压力大休学倒是真的。”
  吃饭的功夫,陈柏然分享完一手消息,若有所思地看向颜一行。
  张扬却在这时开口:“没死就好,害我还愧疚了好几天。什么精神问题,这年头认真念书哪有不疯的。我也快学疯了。除了像一行这样的天才。诶对了,一行,你没来学校那段日子,那小子还跟白鹭问起过你。”
  说完就被陈柏然一个肘击痛击胸口, 张扬闷哼一声,刚想叫屈,对上陈柏然使的眼色,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捂了捂嘴。
  何红闻言放下了筷子,看向白鹭,“他问你什么了?”
  白鹭看她一眼,又看了眼颜一行,将嘴里的青菜咽下,“……也没什么。”
  何红仍盯着他看,手机却在这时响了。白鹭低头,发现是颜春明打来的。何红给颜春明的备注是“春去秋来”。
  何红按了接听,将手机贴在耳边,听了几句后,平和的脸色登时变得不安。她的视线快速扫过颜一行和白鹭,握着手机站起身,走去食堂外面。
  回来时,她的脸色变得煞白,身体也木僵了。
  第25章
  下午白鹭从卫生间出来,在走廊上遇到了正要往卫生间去的颜一行。
  颜一行独自一人,何红并没有跟在他身边。
  视线穿过几个或行或跑的同学,望见白鹭的刹那,他停下了推动轮椅的手。
  白鹭立定在原地,手抠住裤缝,打定主意后走向他。
  “……阿姨呢?”
  颜一行默了几秒,回道:“有事,等会儿回来。”说话间,他的眼睛始终没看他,只是盯着前方的某处。
  “……发生什么事了吗?”白鹭问。
  颜一行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几个同学路过,眼睛在两人脸上来回,窃窃私语着。
  白鹭想,这次他不会晕倒了,更不会逃避,于是绕到颜一行身后,握住轮椅把手,“上厕所是吗?我陪你去吧。”
  “我自己可以。”
  “没事。我陪你。”
  白鹭说完推动轮椅,颜一行却伸手阻止了轮椅滚动。白鹭立刻停下脚步,心随之沉下去。
  上课铃响,侧目的同学纷纷往教室里跑。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走廊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上课去吧。”颜一行终于看向他。
  “你还在生气么?”白鹭问。
  颜一行安静几秒,说:“回教室去,上课了。”
  白鹭低垂下头。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陪你上完厕所,我就去上课。”
  说完他重又推动轮椅。这次颜一行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里任由他推着,没再阻止,却问:“那天乾旭跟你说什么了?”
  白鹭愣了愣,挑拣了适合说的,坦白道:“他问你为什么没来学校上课,是不是在家自己复习。”
  “……”颜一行没做声,直到进到厕所才问,“就这些?”
  “……嗯。”白鹭有些心虚地点头,迟疑了几秒,问,“怎么了?”
  颜一行摇头。在白鹭伸手的片刻,他自己支撑着两侧扶手站起来。白鹭见状只好收回手。
  “离他远点。”颜一行嘴里说道,“他是个疯子。”
  “……疯子?他不是因为压力太大才休学的么?为什么说他是疯子?”白鹭问。
  颜一行却没回答,一手撑着墙,单手拉下裤链,转头见白鹭寸步不离,站在离他不过半米的地方,也不转过脸去,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微微红了耳朵,“别看着我。”
  白鹭一怔,听话地将脸转过去。在颜一行开口前,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盯着颜一行。
  直到听到颜一行拉上裤链的响动,他将头转回,换了话题。
  “其实这一年,我一直在给一个人写信。”
  颜一行一怔,问:“谁?”
  白鹭看着他,“校长。我给校长写信呢。写了三十封意见信。”
  “……为什么?”
  “我希望他能在厕所里加装扶手。就像你家卫生间里那样。”白鹭说,“可是没用。校长说他看过信了,但他没办法装。装那些扶手得通过教育局批准,然后才能拨款到学校,然后才能装。他说等那时候你早就毕业了。”
  “……”颜一行听后陷入了沉默。
  “其实我知道的,他只是敷衍我罢了,就算来得及,他也不会去装那些扶手。我只是个初中生,改变不了任何事。”
  说到这,白鹭吸了吸鼻子,“我是不是特别蠢?费劲写那些破信。”
  颜一行想安慰他,话到嘴边却成了:“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白鹭耸了下肩,“做哪些?我什么都没做成。我是个废物。”
  他试图让语气中的消沉少些,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可显然这样丧气的话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定了性,再掩饰也没用。
  颜一行听后半晌无言。白鹭站在原地,看他手撑着墙移动到洗手池旁。虽然有些困难,但的确不需要他的帮助就可以办到。
  洁净的自来水沿着颜一行修长的十指流淌成细小的河流,他纷乱的心绪也随着这分叉的河流一起淌进溢水孔,脸上却依然是那副万事皆可平的坦然的假象。
  白鹭被那假象欺骗,更觉得站在颜一行身旁的自己多余。
  坐回轮椅里,颜一行开口说话了,神情并没有些许变化,语气却柔缓了。
  “你是要做医生的人,怎么会是废物。”
  白鹭愣了愣,随后垂下头,“能不能做成医生,也得等起码十年后再看。说不定做不成。说不定是我异想天开。”
  他的沮丧一旦泄露便有了收不回的兆头,等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在颜一行面前自暴自弃,已经来不及了。
  “……对不起。”他的歉疚自说了一次之后,也收不回了,反反复复地交付出来,愈发没有轻重。
  颜一行明白白鹭内心的彷徨困惑。这些日子他被无法言说的羞耻冲昏了头,却没有勇气让喜欢的人了解他言语中尖刺的由来。
  眼睁睁看往日呵护备至的花朵因为自己枯萎是绝对办不到的,事到如今只有妥协这一条路走。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话音落下片刻,白鹭低声道:“无论你做什么,永远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
  “……”
  怎么会不需要。颜一行试图细数那些他言不由衷说出的话,但发现解释是苍白的,他只能告诉白鹭那并非他本意,却不能清楚告知白鹭,他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那是年少的禁忌,也是缠绕在他喉间的荆棘,比骨肉脱离身体更令他无法忍受的隐痛。
  无法诉诸心迹,只能赶在下次胡言乱语前,先给白鹭打上预防针。
  “你就当我是个病人吧,”他说,“情绪生了病的病人。”
  白鹭并没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眨眨湿漉漉的眼,“你的情绪生病了?”
  “……”
  颜一行头点到一半,又摇头,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
  如果将“喜欢”两个字宣之于口,这僵持的一切是否就迎刃而解。
  可出口的那一刻,过去的所有都将倾覆。颜一行从未苦恼失去右腿后该如何生活,却恐惧于白鹭离开他的每种可能。他无法承受将永远失去白鹭的人生,那样他将彻底变作一团灰烬。
  可面对白鹭真挚的歉意,谨小慎微的靠近,他该何其自私,又如何舍得,一再用刺痛的方式推开白鹭。
  “如果我对你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你就当我是病了。我的身体出了问题,情绪出了问题,脑子也出了问题……所以你一句也不用听,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我病了,控制不住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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