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考试考不好,主要还是自身问题,白鹭知道,毕竟当初踩线进的川高,妄图在脆弱的地基上建造琼楼玉宇,的确需要比其他同学花更多的时间精力。
  同样为此苦恼的还有张扬,虽然很遗憾地被分在了不同班,但起码两人都是住校的,下了晚自习就结成学习困难户二人组,给彼此打气。
  不过或许当真要三个臭皮匠才能顶个诸葛亮,第二次周考成绩再次狠狠打击了两人的自信心。
  这天陈柏然的妈妈所在的舞蹈团回市里演出,留了几张赠票给陈柏然。陈柏然立马给白鹭打电话,邀请他一起来看。
  学业受挫,提不起兴致,但出于礼貌,白鹭没有说不。
  跟着陈柏然和张扬一起进到文化艺术中心馆内,落座后没多久张扬就出去了,陈柏然也不知去向。白鹭只能坐在位置上等待。
  隔了半小时,演出准备开始了,观众席顶上的灯暗下,亮着的门口却有人进来。白鹭扭头去看,看清来人后缓缓起身。
  颜一行穿了件简单干净的白衬衫,下身宽松的黑色运动裤,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近。
  陈柏然和张扬跟在颜一行身后,看颜一行在白鹭身旁落座,才跟着坐下。
  “嘿嘿,我们四个好久没聚齐了。今天也算是借我妈的光。”陈柏然凑到白鹭耳边,说,“真羡慕你和一行啊,能同班,我和张扬就惨了,不同班真的很烦。”
  “……”白鹭点点头。
  陈柏然说的没错,他和颜一行同班。但和周遭刚认识的新同学没什么分别,一星期都说不上几句话。
  现在颜一行就在眼前,避无可避,也没理由再避。白鹭目不转睛地盯着颜一行,以为幽黑的环境是安全的掩护,没曾想舞台上大幕在下一秒拉开,他直白的注视全落进颜一行眼里。
  舞台上华光溢彩,白鹭盯着颜一行脸上斑斓的颜色,头脑中某处“啪”的一下,像是陡然亮起一盏灯。
  白鹭惊得坐立不安,刚准备调开视线,颜一行却先于他转过脸去,神色平静地将双拐搁置在腿边,之后将掖进腰际的衬衫衣角翻出来整理过,再抬头时,眼睛也只望着舞台,不看他。
  白鹭感到失落,转念又自觉这失落来得莫名,学着颜一行的样子盯住舞台。音乐起,鼓点敲击着耳膜,聚光灯下,舞蹈演员随着悠扬的音乐翩迁起舞,白鹭也逐渐被台上独舞的舞蹈演员身上的服装吸引。
  雅致的服饰纹样,白鹭不怎么了解,但仍忍不住关注细节,这时却听耳边响起颜一行的声音。
  “是宋代的服饰。”
  白鹭浑身一怔,僵硬地点头,“原来是宋代。”顿了顿,低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领口的纹样。梅花小纹。”颜一行简短道,“还有颜色。单色罗纱,很素。”
  “……这样啊。”白鹭点点头,再看颜一行所说的细节,确实能体会到宋人的含蓄审美,但他满脑子都是如何与颜一行继续自然的对话。
  因为乾旭的死,还有那个飘着血腥味的吻,这段日子他们之间隔了太多。
  词句在嘴里打架,话题其实很多,比如最近学画学得怎么样,颜叔叔开的五金厂开得怎么样了。何阿姨在那次心理讲座后也没再来学校照看颜一行了,也许是颜一行特意要求,也许是厂里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
  自乾旭去世后,即使同班,他也与颜一行很久没说过话了,很多话当下想要冲将出来,然而最终都被他压下,偃旗息鼓。
  或许现在不是问的好时机,或许等演出结束再聊起会更好。
  第二幕开始后,陈柏然满脸骄傲,抓着张扬的手腕,指给他看他妈在哪儿。
  “最左边下腰那个!看到了吗?”
  明明灭灭的灯光下,响起张扬有些闷的回应,“嗯。看到了。”
  白鹭顺着陈柏然指的看过去,很快辨认出了那张和陈柏然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坐在第一排,如此近距离,甚至能看清陈柏然妈妈脸上的妆容和神情。她的笑容带了些程式化,是长年累月练习过的笑容,生动的,得体的,情绪饱满的,毫无懈怠的。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大幕落下又揭起,数十个舞蹈演员手牵着手,朝观众弯腰致谢了一遍又一遍,总共谢了三次幕才当真下台离开。
  白鹭跟着陈柏然去到后台。陈柏然的妈妈还未卸妆,离了舞台灯光,脸上妆容显得浓了许多,双眼却被浓妆衬得熠熠闪光。
  “谢谢你们三个今天都能来看我演出。”
  她的视线扫过三人,最终定在颜一行脸上。
  “你是颜一行吧?我经常听柏然提起你,听说你现在在学画画?能给我画一幅么?”
  女人的请求有些突然,陈柏然忐忑地看向颜一行,“可以吗?”
  颜一行看他一眼,又看向白鹭,点下头,将速写本和装了铅笔的笔袋从背包里取出来。
  陈柏然妈妈见状立马起身,在他面前摆出一个优雅的舞蹈动作。
  她保养得当的脸庞在颜一行笔下得到还原,除了几处浅浅的阴影凸显脸的立体,其余恰到好处的留白足以表现她肌肤的洁白细腻,腰肢在颜一行的笔下只两笔勾画就显现出曼妙的轮廓,灵动的线条自笔尖生出纤细舒展的四肢,没有冗余的刻画,身姿优雅的舞者形象跃然纸上。
  颜一行画速写时,陈柏然最为好奇,紧挨在他左手侧。周围还聚了好几个围观的舞者。
  白鹭站在陈柏然身后稍远的地方,看不清颜一行画的,只能看到他安静作画的侧脸。望着这张脸,白鹭耳边忽然响起久远的对话。
  ——“练习画白鹭干嘛?”
  ——“……喜欢白鹭。”
  ——“喜欢白鹭?不信,你之前从没说过你喜欢白鹭。我看你就是为了在我面前露一手,碾压我。”
  “……”
  白鹭眨眨眼,又眨眨眼,望着颜一行的侧脸,看他曾被女生夸奖的高挺的鼻子,微抿着的唇,头脑中某处“啪”的一下,又陡然亮起一盏灯。
  直到颜一行搁下笔,将纸从速写本上撕下,递给陈柏然的妈妈,转过脸朝他看过来。
  四目相接,白鹭看着颜一行,觉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
  白鹭不明白为何会下意识有异样的反应,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又无端拼摆在一处。
  ——“你脸红什么?”
  ——“没。”
  ——“怎么没有?我看着呢,你的脸跟猴子屁股一样红。现在还红着呢,你自己看,是不是?”
  ——“热的。”
  “……”
  白鹭不知道自己晃神多久,同颜一行对视了多久,然而率先收回目光的人是他,很是匆忙,很是古怪不对劲。
  好在除了他,其他人都在对着颜一行十分钟完成的作品大夸特夸。
  “一行,我听柏然说,你不是这暑假才学的画画么?就这么厉害了啊?”陈柏然妈妈手拿着速写纸,盯着画上的自己,全然惊叹。
  一个舞者也跟着赞叹画得传神,“哎呀,能不能帮我也画一幅啊,弟弟?”
  “……”颜一行还没开口,旁边几个舞者也已经按捺不住了。
  “那我也要!”
  “我也想要!”
  眼看讨画的人越来越多,最先提的姐姐先不好意思,连声说算了。
  “我不要了!我说你们会不会有些过分了啊,一个个的,想累死我们的神笔马良啊?”
  大家哄笑起来,嘴里说着不要了不要了,只是跟弟弟开个玩笑,又对着画夸了几句,逐渐散开去了。
  陈柏然的妈妈笑意盈盈,“看来我是今晚唯一一个能拿到大画家画的人了,真是荣幸。”
  “哼,可不是,我们两个跟一行认识这么久,都还没拿到他的画呢!是不是,张……”
  陈柏然说着朝身旁望去,才发现张扬并不在。
  张扬甚至连休息室都没进去。他一直站在舞台通往休息室的过道里,在陈柏然白鹭他们跟着他妈妈,和众多舞者朝休息室涌去时,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了原地。
  他长久地站在那片昏暗的过道里,背倚靠着墙,试图想起自己妈妈的脸,然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如何有能力留存那样珍贵的画面。
  最终尝试只是徒劳,他的记忆是混沌一片,那张模糊的远在天边的脸,可以有千百种想象,唯独没有唯一的一种确信。
  站在张扬的角度,他并不理解乾旭自杀的决定。
  有妈妈就已经很好了。在他看来。无论乾旭妈妈怎么逼迫他学习,让他做他不愿做的事,起码他有妈妈。
  所以之前说什么“看来没爸妈管也挺好”其实是假的。
  有妈妈就很好了,如果是陈柏然妈妈那样的,就幸运得甚至让他有点妒忌了。
  陈柏然从休息室跑出来,刚想在过道中开口呼喊,便对上了张扬落寞的脸,不禁愣了愣,放缓了脚步,慢慢走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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