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司机守在车旁,递上一份便当。他扫了眼,没什么食欲:“先去银行。”
  车窗外是模糊连绵的路灯光,像一场永不停歇的审讯。他靠在后座闭目,眉心拧着,像睡着了,其实脑子一刻也没有停下。
  父亲的案子在迅速发酵。他的手机曾被监听过一次,是律师提醒他的。那天他去银行,柜员抬头盯了他足有几秒,像是提前接到什么内部通知。
  某些系统正在悄无声息地开始剥夺他“正常人”的身份:
  一个曾与闻兆私交不错的老熟人近期约他吃饭,言辞之间满是旁敲侧击,临走时拍了拍他肩膀,说:“这段时间……风紧,别乱动。”语气暧昧、态度亲切,却听着很冷。
  他原本打算在市区东边买下一幢写字楼,准备新一轮扩张,但贷款在审批前一晚被银行撤回。理由是“信评调整”,没有通知,也没有解释。
  有天深夜回家,他在楼下看到一辆陌生车停了许久。没熄火,窗户贴着黑膜。他走进小区时悄悄绕了一圈,才上楼。从那以后,他习惯性检查车尾有没有人跟踪,进电梯前先看两遍监控。
  到了银行,他的身份刚报出,柜员神情便一顿,然后换了个更资深的经理接待。那人满面客气,每句话却是预设好的模板——
  “不好意思,流程近期需更严格些。”
  “需要总公司进一步核实。”
  “建议先暂停大额操作。”
  意料之中。
  从银行出来,已过晚饭点。他打开手机,十几个未接来电,除了那些熟悉的号码,还有两个匿名的金融媒体号。
  他打开手机,点开游辞聊天框,看着对方小小的头像,好久没动,然后关掉手机的全部通知。
  但他看到了老周的信息:【回来一趟,补两份材料,明早我去得见投行的人。】
  深夜十一点,他回到公司。
  走进办公楼时,前台桌面摆着几张员工写的卡片——手绘的,有点稚气的“加油”“撑住”“我们还在”,像年初团建用剩的彩笔写出来的。他站着看了一眼,没有碰,转身走进走廊尽头,点了根烟。
  烟燃到手指,他才猛地一颤,将烟头弹进垃圾桶。
  凌晨四点十二分,闻岸潮回到家。
  他必须睡觉了。明早八点有一场和事务所的通话,九点律师要来家里签新授权,十点半还要去和其他投行面谈,再碰碰运气。
  他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路过阳台时往外瞥了一眼——楼下街道空荡,偶有几辆夜班出租驶过。
  一个拐角处,他看到一对情侣在吵架。
  女孩歇斯底里地摔了包,男生低头抱住她道歉。她哭得整个人都发抖,那男生手足无措地安抚,声音细碎。
  他只站着看了几秒,就移开了视线。
  第79章 哑语
  徐洋说,一个月是个关键点。
  只要你不联系,不视奸,远离所有刺激源,到了一个月的时候,你会感到明显的好转。
  她说:“多找点事做,转移注意力。”
  游辞问:“硬熬呢?”
  徐洋笑:“硬熬也会过去的。”
  游辞不记得自己已经硬熬过多少次,时间是如此漫长,原来遇到一个人所带来的快乐是提前透支的,最后都要用难以置信的痛苦去偿还。
  失去他那一瞬间的冲击力竟然延续到了每一天:每天都在失恋。一辈子都在失恋——于是非常恐怖地,他生平头次想到以死亡来结束这种痛苦。
  好在只是一念之间。
  尽管里面已经碎掉了,但是他外表看上去还是很正常,白天照常处理教学事务和研究课题,周末回家看望母亲。
  母亲术后进入肝癌治疗的稳定期,做了切除手术,正定期接受化疗。她虚弱很多,会叫错名字,神志大多时候也不太清楚。
  偶尔,这不算坏事。
  游辞至今都不敢面对她,但她这样的状态,面对也没有压力。他们时常相顾无言,各自发呆。
  他很希望能和母亲换一换。
  现在,一个月的时间到了。
  徐洋大概是现阶段最关心他、最懂他的人,周末约他去逛街散心,问他:“怎么样了?”
  游辞说:“我没事了。”
  当然是骗人的。
  徐洋也不知道听出来没有,叹着气,忽然说:“其实你坚持就好,千万别去打听她消息,听到了就捂住耳朵,早晚会好的!但记住,千万千万!”
  游辞心不在焉地应:“嗯。”
  徐洋:“好久没见哥了,欸,你知道他最近忙什么不,我也是才听说——”
  游辞:“……”
  徐洋低头拨拉着奶茶杯上的封膜:“我妈跟我说,他家好像请了个住家护工。有几次在电梯口撞上,也不知道是谁生病了。”
  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瞬间把脑里所有的喧嚣都摁进水底。
  游辞没作声。眼前的玻璃反着街道上的倒影,树影、路人、自行车,还有他自己。
  过去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猜——他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早上应该在公司,回邮件?喝冰美式?可能在听电话。
  中午大概随便应付个饭局,晚上可能去见客户,或者在会议室里熬到凌晨。
  他总是在忙,不忙的话——大概会在夜里飙他那辆大黑。
  实在忍得辛苦,游辞就会偷偷点进对方的账号,却什么都没看到——没有更新,没有动态,没有任何公开的蛛丝马迹。
  只有那张头像,还是从前的。点开,关掉,再点开。
  最后,想他了,游辞就点开他的账号——早就删掉了,看着他账号的页面,看着那张看烂的头像,发呆。
  但是这些都和亲耳听到他的消息不同。
  海啸吞噬了游辞,他全身被冷水呛透了,呆呆地构想那个画面:
  陌生的护工穿着统一的灰蓝制服,每天早上拎着保温桶进门,或者晚饭时间买好药、换好鞋,有条不紊地走进那个他想过无数次、却走不进的楼里。
  就这样,见到他日思夜想的人。
  谁在生病?
  他?他母亲?父亲?
  是不是……每天夜里撑着发烧没让任何人知道?是不是一边处理公司烂摊子,一边在家里生病?
  想了那么多种可能,每一个都绕不过“闻岸潮”三个字,每一个都叫人喘不过气。可这些念头他一个也没问出口。
  他怕徐洋说下去,也怕她不说。
  徐洋全然没发觉游辞的僵硬,嘟囔着“太甜了”,将奶茶扔进垃圾桶,拍拍手,“不过也可能搞错了。我前两天刚在国贸那边碰见哥,走路带风,电话开着免提,看起来挺精神的。”
  细节。要命的细节。
  游辞眼前已经呈现出这幅画面,那个人具体的样子,另一场海啸来了——
  “但他没看到我,也没打招呼。说不定就是家里来了个钟点工?她不是说是住家的吗?”
  “不知道哥到底在忙什么,盛子昂比咱们懂,”徐洋说,“不过他去东南亚谈合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偶尔还怪想他的。”
  说着,她滑动手机页面,“对了,最近那个悬疑片你看了吗?我超想找人一起看……”
  她的声音像潮水退去后的一片空地,空白、寂静,只剩下耳膜深处的回音。
  这场海啸卷来的是一种近乎可耻的期待。
  就像游辞压不下的那些幻觉——也可能是直觉,他总觉得一切还没有结束,总觉得,还会再遇到。
  他压抑不住地去幻想:如果闻岸潮刚好出现呢?如果他站在某个角落,隔着人群,恰巧看到自己此刻的一言一行?
  这念头已经成了种顽疾。
  游辞每天都在表演。
  假装认真工作,假装对电影感兴趣,假装在无事发生的日子里还有力气维持日常。每一次低头回消息,每一次故作正常的笑,每一个与人交流的假意热情,都是做给那个不会出现的人看的。
  好像要是不这样,所有日常与平淡,就都没有意思、没有意义了。
  这天回去,他却觉得很累。
  于是敷衍地给后爸发了条信息,说这周末不回去了,工作太忙。他是真的累,每天都在演戏,觉得自己太有病。
  累,却戒不掉。
  半夜被回忆惊醒,梦到闻岸潮带着他回公寓楼下,醒来竟然傻乎乎跑到窗口看着空荡的街道,心里想,是不是刚刚有摩托车的引擎声?
  当然是什么都没有。
  浑浑噩噩找到手机,发现后爸回了句“好好休息”,又觉得自己像个混蛋。
  第二天一早,游辞还是赶了火车回家。
  路上没有告诉后爸,他觉得这也没什么。和往常一样,满脑子都是闻岸潮。没关系,想就想吧。如今,无可奈何,也累了。
  他闭上眼睛。
  到了家门口,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后爸一见他就笑:“哎,不是说今天不过来吗?我们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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