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酒城的那两年里,沈檀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身手,都更加优秀。他还时常混迹在地下拳场里,偶尔去打□□拳。但几乎没几个人,能在搏击上是他的对手。
  但是,上辈子回到江城之后,他却真的坐了一辈子的轮椅。
  沈檀觉得好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过慧易夭。
  上辈子,康敛就曾对他说过。檀少,过慧易夭。那时候,他没当回事,但现在想来。一语成谶。
  沈檀嗤笑了一声,从轮椅上起身,脱了身上的家居服。抬步迈进了浴缸里,把自己整个人都沉进了温热的水里。左腿上盘踞着的白龙在微微泛动的水里,像是有生命一般安静的蛰伏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
  他有一部分的人格缺陷,他有情感认知障碍。很多时候他不像是个人,缺乏正常人的情绪感知能力。
  他只知道权衡利弊,分析出哪些是应该做的事情,哪些是不应该做的事情。往往在一件事情发生后,他脑子里可能会有七八种不同的解决方案。但他几乎体会不到他人或是事件本身,给他带来的情绪上的刺激。
  上天给了他精致的容貌和强健的体魄,在他十三岁那一年,向他收取了利息。所以,在他往后的人生里,走路微跛。上天给了他天才的头脑,却不让他感知世界的温柔。但上天也待他不薄,曾给他黑漆漆的世界里添了一道光。
  在遇到顾北逢之前,他不明白名为情感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对他而言,笑是与他人虚与委蛇时,所需要用到的工具。哭是懦弱无能者的心理依托。而幸福是虚无缥缈,没有实质,且一文不值的东西。同情在他的字典里就从来没出现过这玩意儿。甚至连双亲过世的时候也是如此,他不觉得伤心,他胸中翻涌的只有弑杀的念头。
  他的成长环境就如此,一直在荆棘与黑暗中穿行。每时每刻,稍不留神,可能就会失掉性命。直到那束光照了进来驱散了那片阴霾。
  那个人,让他第一次感知到了,名为善意和关怀的东西。或许只有对上顾北逢的时候,他才看起来像个人。他很贪心。他没有,所以他想得到。
  他本该畏惧光,因为那光会灼伤他,会成为他的弱点,变成他的软肋。但那一年,从他遇见顾北逢的那天开始。顾北逢却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光。
  他萌生出了一个想法,他想变强,变得足够强,强到不再畏惧光,开始向往光,甚至能保护光,追逐光。这么一追,就是十年。
  他成了一棵本该避光,却向阳而生的龙血树,违背着本能的寻求着光,靠近着光。他甚至,想成为光,梦想着散发光。但他不行,所以,他拼尽所能的想保住这道光。
  尽管,追光的代价,可能会让他消亡。但那时候,他不在乎。
  那一年,十五岁的他看着桌上放着的那份资料。
  【顾北逢】
  沈檀笑了一下,那漂亮的狐狸眼眯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只刚吃了鸡的小狐狸。
  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那些事的话,仅仅是一个名字,就能让他感到幸福。是那种阳光驱散阴霾的幸福。那时候的他,不懂什么叫喜欢,什么叫爱。
  那天。爷爷让他一起回江城。
  老人家精神矍铄,话语也中气十足,但是却带着不可违背的威严。
  “小檀。明天跟我一起回江城。”
  沈檀放下手里的餐刀。微微低下头默不作声。
  “怎么了?”沈老爷子有点意外,他这个孙儿几乎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爷爷,我不想回去。”沈檀狭长的狐狸眼微阖,长睫帘挡住眼中的神情。
  沈老爷子看见沈檀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衬衫的下摆,指骨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哼,那你一辈子都不见人了是吗?”沈老爷子没好气的道。
  沈檀抿唇不语,因为太过用力,唇线都崩成了一条直线。
  “小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沈老爷子的语气颇为不悦。
  沈檀犹豫了半晌,斟酌着开了口。
  “爷爷我……我有个很重要的人,我不想他看见我走路的样子。太难看了。”
  沈檀垂下头,从不示弱的他此刻有些无所适从。
  沈老爷子挑眉。“就救了你的那个顾家小子?”
  沈檀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沈老爷子是又气又心疼,便吩咐底下人去准备了轮椅。
  沈檀从浴缸里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步跨出了浴缸,站在了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面。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像是隔着镜子,看见了曾经那个十五岁的自己。
  那天的沈檀也像现在一样,□□着身体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沈檀腿上,还没有那条白龙。
  两年的时间,足够让少年人的身形像拔节的竹子一样窜高。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十五岁的少年身形颀长,不再是原先孱弱的体格,高强度的体能和格斗训练,让他拥有了结实健康的体魄,匀称的肌肉线条流畅优美,让少年的身体充满力量感。劲瘦的腰线下是修长笔直的双腿。这样的躯体让人不得不感叹造物主赋予他的恩赐。
  不过两年而已,几乎已经叫人辨不出原先的模样了。轮廓分明,眉目如画。原本微长的杏眼也抽长成了眼尾狭长的狐狸眼,本该天生含情的狭长眼型,却因为那双浅金色的瞳仁里,为了掩藏住的真正情绪,而刻意透出的淡漠疏离,和那过于凉薄的唇,而显得格外不近人情。正因如此,才少有人见过那双长挑的狐狸眼微眯弯起时,是种怎样的风情。
  墨色微长的发丝柔软的垂在额前和颈上,极白的肤色遗传自他的母亲。薄而脆弱的皮肤下隐约能窥见淡青色的血管,黑与白也形成冲击力十足的对比。
  沈檀凝视着自己那条带着狰狞疤痕的左腿,心底产生的,是对自己的强烈厌恶感。
  他啧了一声,微微蹙眉。
  “好丑。”
  后来,十五岁的他推开了酒城当地一家很有名的纹身店的大门。店老板是个染了一头奶奶灰发色叫leo的华裔青年。
  两条花臂,加上布满整个后背的纹身,让他看起来相当凶悍,不好惹。
  青年叼着烟打量着他。问起他有什么要求的时候。沈檀脱掉了身上的长裤,然后指着自己左腿上狰狞的伤痕,一字一句。
  “遮、住、他。”
  leo在他腿上纹了一条,盘踞在他大腿到脚踝上的白龙。疤痕的位置纹上了一枚带着火焰的龙珠,被白龙衔在口中,龙尾缠绕在他的脚踝上。
  完成之后,leo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杰作,感叹道。
  “艺术品。”
  沈檀闻言,手上套长裤的动作顿了下,很快恢复如常。
  新纹上去的纹身,让他左腿的皮肤还泛着大片大片的红。他的皮肤很薄,很容易就会受伤,但是他的痛觉神经不敏锐,他也比常人更能忍受疼痛。所以很多时候受了伤,他也察觉不到。
  沈檀看着镜子。镜子中少年的左腿之上,多了一条蜿蜒盘踞的白龙,和他现在腿上的一样。
  左手抵上镜子里的自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那条腿,微微动了一下。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自己嗤笑了一声。
  “还是好丑。”
  喀喇一声脆响,少年敲碎了整面宽大的落地镜。镜子瞬间四分五裂,锋利的碎片划破了他的右手。裂开散落的镜子映照出无数的倒影,艳红的血溅在那些纷乱的光影里。
  他的手上的伤口,还在流着血,可他却像是丝毫没有觉察一样,转身离去。
  沈檀的指尖轻轻敲着镜面。
  上天待他不薄,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上辈子,就像是一场梦,如今梦该醒了。
  他曾经从顾北逢身上得到了他不曾拥有的感情。作为代价,他还了顾北逢一条命。本以为现在两清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早该绝望了,又以为自己放下了。但是顾北逢又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他想跟顾北逢就此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但是谈何容易,他曾在顾北逢身上付诸了十年的光阴。
  沈檀看着镜子笑了起来,伸手捋了捋自己额前的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还是……留长吧。”
  打从十五岁回江城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坐着轮椅示人。
  那时候沈檀想。其实装成个废人也挺好的,还能诱敌深入,先发制人不是?甚至还能多一张,扮猪吃老虎的底牌。他也没想真的坐一辈子轮椅。
  沈檀轻笑了一声,扯了条浴巾出来。
  那一年,爷爷无论去哪里,做什么,都会带上他。
  所以江城的圈子里,很快便都认识了这位,年轻的,未来的,沈家家主,桀世未来的掌权者。
  沈檀少年老成,寡言少语也就算了,即便是坐轮椅,他也能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和上位者的压迫感,这使得当时他年纪虽小却没人敢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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