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奶奶看着祁峙和利思,忽然回忆起这些,她站在祁峙和利思看不到的身后,悄悄地抬手摸了一下眼尾。
祁峙将手中的接好的水递给利思,显然没想到利思会这么说。
祁峙的眼睛看不见后,他最初以为能恢复的,但他想的太美好了。
他有一段无法接受的日子,他接受不了自己的父亲在车祸中离开,接受不了自己的双眼每天都没有要恢复的迹象,接受不了睁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是无差别的黑暗,祁峙甚至厌恶别人对他的额外照顾,厌恶大家把他当作什么都做不了的人,虽然那段时间的他,的确是这样自暴自弃、很多事情都做不了的。
那是一段他无法想象的痛苦。
他无法接受永远也无法醒来的漫长黑夜,再也见不到光明。
但对现在的他来说,都过去了。
祁峙最终坦然接受了上天给他的磨难,也在这段痛苦中挣扎出了涅槃破茧的新生勇气。
他不再痛恨别人投来的那些他看不见的目光和怜悯,不再厌恶别人说起他时总要自然而然的接一句“真是可惜那孩子了”的感慨。
他平静的承纳了这一切,像一颗蚌壳,把这些沙粒在自己的身体内不断成长,最后的最后,磨成珍珠。
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利思这样的人,说出的话,毫不避讳他的缺陷,也不害怕冒犯他,似乎在她的口吻中,觉得他和常人无异,是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看不见吗?
他忽然觉得今天室外空气温度虽然很低,但是室内的地暖和空调却很暖和。
祁峙似乎已经很久很久在家人和他的恩师之外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他的师兄弟和师姐妹们尽管已经听老师的话,尽量把他当作常人对待,但他不难察觉出他们和他相处时的小心翼翼。
去各地巡演时,对方的工作人员也会把他当作除了会弹钢琴外什么也不会的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低能儿”,力求照顾的面面俱到,祁峙知道对方是好心,但他并不习惯,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一遍又一遍的和可能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解释太多,这是生活给予他的无可奈何。
祁峙不希望旁人把他当作视障者,他甚至不希望旁人在他身上投射太多目光,可利思这样真的把他当作常人后,祁峙又按耐不住的想,利思看不到他的情况吗?他怎么帮她?难道要从一个人狼狈的跌落在雪里变成两个人狼狈的摔进雪里吗?
祁峙不禁在心里轻嘲自己,什么时候他自己变得这么拧巴了?
水杯递给利思的同时,祁峙心里燃起了一丝“恶劣”,他忽然很想逗弄一下利思,他的嗓音清冽,故作严肃的开口道:“什么意思?”
祁峙的眼睛很好看,清澈,但是黯淡。
利思早就习惯了祁峙开口时的冷漠,但祁峙刻意用更严肃冷漠的语气讲话后,她难免有点心颤——
是自己的话伤到他了吗?
利思立刻垂眸,她和身边的朋友说话向来很直,有什么说什么,天大地大,快乐最大,她想让身边的朋友和她一起享受快乐。
但她忽略了,自己今天第一次见到祁峙,他们并不熟悉,祁峙不清楚她的性格,她对祁峙也并不了解,或许在她看来友好的方式对祁峙而言是一种伤害。
利思此刻在心里迅速思考,她该如何措辞,才能让祁峙知道,她的本意不是伤害他。
她没有恶意。
利思不知道说什么。
祁峙不知道利思为什么忽然不说话。
祁峙看不到利思的表情,他想,她现在不说话是因为不想和他说吗?是他方才的语气吓到利思了吗?
两个人都在反思自己,同时为对方着想,同时不知道说什么,又同时开口。
“你……”
“我……”
异口同声的默契让利思和祁峙不约而同的笑了。
林奶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借着话上前,“来,利思吃零食,还有,小七,你老故意板着脸吓唬人做甚?”
祁峙身体不自然的僵住,随后很快恢复自然。
利思听到林奶奶的话,又看了一眼祁峙,知道刚才都是祁峙装出来的,她心里松了一口气,又恍惚之间觉得她不该误会祁峙,祁峙不会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利思也故意说:“林奶奶,您怎么叫他小七呀。”
进门的时候还听到叫他“小祁”呢,这一会儿就成“小七”了。
林奶奶看到祁峙别扭的样子就想笑,“这是他的小名。”
利思继续听林奶奶讲,谁知道林奶奶问她,“小思,听你爸妈说,你是大寒出生的?”
利思点点头。
林奶奶继续道:“祁峙和你正好相反,他在大暑出生,七月出生的,就叫小七了,可他觉得这名字太小孩子气了,在我看来其实‘小七’和‘小祁’,都差不多的啊。”
祁峙不想让大家叫他小名,林奶奶方才是故意叫他的小名的,故意让祁峙在利思面前尴尬,谁让祁峙刚才故意在利思面前吓唬逗弄她呢。
利思深深的“哦”了一声,她的眼睛很认真的看着祁峙,哪怕祁峙看不到,可她水汪汪的眼睛仍然和祁峙对视着,她的声音俏皮:“祁峙,那我以后可以叫你小七吗?”
第5章 车尔尼
祁峙从小到大第一次见到利思这样欢脱直球性格的女生。
明明是最寒冷的冬季,可她却像个小太阳一样,你在她身边,会不由自主的感受到属于她的温暖。
即使这原本并非你本意。
却仍然不受控制的被她温暖。
利思的身上就充满着这样的魔力。
在祁峙看来,利思给人的感觉完完全全不像是在一年之中最冷的一天出生的人。
哪怕认识她不久,也能知晓到她和冬天任何一个冷冰冰的形容词都毫不沾边。
祁峙没有正面回答利思的问题,反而忍不住的问她:“你生日是在大寒?”
利思习惯性的点点头,但很快她意识到祁峙看不到,随后立刻道:“是啊,我的生日在一月二十,刚好那天是大寒。”
利思又问他:“你的生日是大暑,是七月份?”
祁峙居然像乖乖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一样,一板一眼的报上了自己的生日:“七月二十三。”
祁峙出生于一九九七年,而利思则比他晚了几个月,生于下一年的大寒。
祁峙觉得利思和大寒毫无关系,而他自己的性格又何尝不是同“大暑”——
一年之中最炎热的一天,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们俩有点像生错了日子,反过来倒是还有些说服力。
祁峙想到这儿,忍不住在心底笑了笑。
暴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利思的目光落在了那架纯黑色的钢琴之上。
利思像是没有话题刻意找话题聊:“你方才弹的很好听,我在家的时候听到了。”
祁峙没说什么,安静的点了点头,就像是在告诉利思,他听到了利思的话。
利思沉默几秒钟,又补充了一句,“虽然我之前没听过你弹的曲子。”
祁峙说了一个曲名,是他下午一直在练习的曲目。
利思长长的“哦”了一声,即使说了名字,仍然是她不知道的曲子,随后问他:“难吗?”
听起来好宏伟好复杂好壮观的。
祁峙淡定的回答:“并不难。”
他的话不多,问什么回答什么,不会主动同你多说什么。
祁峙坐在沙发上,他的坐姿很板正,是军训的时候,教官看到会选出来作标兵的那种,但又多了些自然的舒展。他的后背很直,不是刻意的挺直,而是自然的、从内到外的气质。
犹如一颗松竹,风吹不到,雨浇不灭,屹然傲立风雪中。
利思一时看的入了迷。
但很快,她红着脸挪开视线。她总是后知后觉的才能想起来祁峙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那她再偷看一眼也没什么吧?
就一眼。
可是祁峙忽然转头。
目光碰撞,利思和他对视。
那一瞬间,明明她心知肚明祁峙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可她仍有一种做了坏事被当场抓住的手足无措,这样的情绪带来的连锁反应是——
血液循环加快,心跳骤然加速,控制不得。
砰砰砰。
心脏犹如失去秩序节奏的鼓点。
利思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以乒乓球运动员的身份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比赛无数,心理素质向来很好,赛前状态一贯很稳定,哪怕遇到大赛也不会紧张,不论遇到什么她都能淡然处之,以最好的状态冷静分析,理智面对,可为什么此刻,她的心跳快的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这不像她。
太不像她了。
甚至她都有些记不清楚上一次有这样的感受是什么时候了。
要知道,利思哪怕去游乐园玩过山车,都不会骤然紧张成这幅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