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与温升竹不太一样。
温升竹更像那条鱼,湿淋淋的,线条优美但脆弱。
穿戴好的温升竹给她开门。他换了身白色衣袍,衣摆袖口上隐隐有云纹流动,腰间佩着一块青玉。
崔冉进去之后合上门,以指作笔开始写符。
温升竹在一旁认真看着,看她指尖流淌出浅蓝色的莹亮线条,组成一个复杂的符号,然后她手腕轻扬,将这道漂浮着的符推向门扉,低喝一声:“去!”那符就猛地变大,似有一张极有韧性的网,从头到尾,把门和旁边的墙壁笼了个结结实实。
随后,符网好像被门吸收,光华隐褪。门也变得与之前毫无二致。
“这道符可以阻隔妖物靠近,但是人不受影响。”崔冉边说边推开门。
“若是真有坏人闯进来你就大喊,”崔冉又从身上掏出几张黄符,“若是妖,就用这符砸他。”
她给的是最低级的火符,鞭炮一样,不需要法诀催动就能使用,只是威力不强,但足够拖延时间。
温升竹接过符,心中安定许多。崔冉做事比他想象中周全。
晚上,大约是符起了安慰作用,本应不适应陌生地方的温升竹前半夜睡得极好。
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还是稚童,刚来沈家没多久。因为父母双亡,所以整日里郁郁寡欢,提不起精神。沈天野怕他憋出病来,就换着法子邀请他一起玩,爬山涉水,打鸟追鸡什么都干。
但温升竹都不感兴趣。
他知道沈天野是好心,但难以摆脱过去的阴影,对于外界总是有些畏惧,直到有一天沈天野跟着舅舅第一次出了远门。
沈天野从怀中掏出一只银舟。
银光闪烁,精巧非常,与崔冉的那只颇为相似。
温升竹心中一动,凑近了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沈天野见他这样表现,松了口气,心道总算吸引住了这个寡言少语的表弟。否则见他天天不说话,冰雕似的,枯坐读书,太过郁闷。
他一兴奋,话就更多,伸手揽过温升竹,大咧咧地拍拍他肩膀道:“这玩意儿可神奇了,是崔冉送我的。”
崔冉?
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却一闪而过,温升竹还要再想,另一边沈天野已经将银舟变大。
银舟约有一米长,歪歪斜斜地冲过来,沈天野迎着冲上去,一下子跨上舟尾,拼命挥动着手,保持住平衡。
摇摆过程中,银舟撞歪了书架,温升竹连忙过去扶着,书却接二连三地掉了下来。
响声惊动了门外的小厮,顾不得沈天野之前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叮嘱,一把打开了门。
小厮身后还跟着前来寻找两人的沈父。
见到这样古怪的场景,沈父瞪大了眼睛,一手指着沈天野,身体哆嗦个不停。
温升竹刚想开口,银舟突然翻覆,沈天野掉了下来。原来是他在惊慌之际失去了银舟的控制权。与此同时,温升竹也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从万丈深渊掉落。
他惊叫道:“崔冉——!”,声音却似压在胸口。
又急又怕之间,他猛地睁开眼。
他正完好无损地躺在床上,外面圆月高悬,将室内照得犹如白昼。
不对!
这周围太安静了,安静到有些死寂。
第4章 水边客栈(二)
这间铺子虽说是客栈,但还是有些简陋,墙壁比较薄,并不能阻隔大多数人声,在他睡前就能清晰地听到头顶客人磨牙打呼,甚至说梦话的声音。地板和其他设施也因为长久失修,有人行走时也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现在,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只有依稀可辨的水声轻轻,随着风吹缓慢地晃动。
哗啦,哗啦,哗啦。
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让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夜半涨水淹过了河岸,漫到地面上来。
终于,不堪其扰的温升竹还是忍不住披衣下床。
他的房间是临水的一侧,推开窗子外面的景象便一览无余,一切静悄悄的,如同白日。只有垂柳在风中微动,而水面平的犹如一面明镜。
明镜上映着一片灯火。
橘红色、影影绰绰、连绵不断,好生热闹。
温升竹松了口气。他刚想要回去睡觉,却在转身的一瞬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此时已经是深夜,客栈中人都睡去,怎么会在水面上映出一片接一片的灯火?
再往水中看去,温升竹骇然,原来那一片并非灯火,而是客栈正在焚烧时的熊熊烈火!
霎时,像是才感觉到似的,他突然发现身边也早已热浪滚滚,深夜的寒气早已被烘烤殆尽。
不知何时,房间外面人影攒动,奔走呼号之声不绝于耳,一整个客栈的人瞬间全都惊醒。
“走水了——走水了!”
温升竹心惊,他想也不想,猛地推开房门,冲出去敲响了崔冉的门。不知道为什么,里面静悄悄一片,没有人回应。
眼看着火势蔓延,房梁被舔舐得摇摇欲坠,温升竹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用力撞开房门冲了进去。
他没有发现,那些从各个房间中跌跌撞撞跑出来的人中,有的慌不择路地撞到了他身上,可他们却像毫无察觉似的穿过了他继续奔跑。
崔冉的房中已经浓烟滚滚,雅致的屏风河床幔已经被大火吞噬,他用力挥袖,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
幸好房间的构造都差不多,温升竹掩住口鼻,按照自己印象中的位置摸索着前进。来到床榻前,崔冉正盘腿打坐,她一动不动,道袍的边缘已经被火点燃,眼看着就要被烧死在这里。
温升竹伸手推她,可她却毫无反应。他心中慌张,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气若游丝。
“崔姑娘,崔姑娘,醒醒!”温升竹大喊着,“着火了!”却得不到回应。崔冉仿佛已经没了生机。
眼见着火势蔓延,半边天都被映得通红,客栈中也是混乱不堪,根本不会有人来救他们。温升竹只得将崔冉拦腰抱起往外跑。
刚跑出房间,就有一根不堪重负的房梁夹杂着火焰倾倒下来,温升竹用大半个身子护着崔冉,勉强扭身躲避才没被砸个正着。只是动作间她的外衫滑落,溅上点点火星,转眼间就被吞噬殆尽。
“快,快打水来…”店小二抱着一个大木盆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徒劳地往四周泼水。
冰凉的河水转瞬间被蒸成热汽,只留下淡淡的腥臭味儿。
来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用着各种工具从水道中取水浇火,火势被短暂压制,温升竹借着这个机会,两步并作一步,顶着一口气带着崔冉跑向楼梯。
可是这楼梯却越走越窄,越走越长。不仅如此,因为吸入了太多的烟气,他已经头晕目眩,体力难支,崔冉也越来越重,无奈他只好半拖半抱地带着人往下走。
哪怕是这种情况,崔冉也没有抬头。
这样的崔冉,还是崔冉吗?
一个悚然的念头从温升竹心中升起。
只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一双手突然从浓烟之中伸了过来,似是要拉他一把。温升竹下意识往后仰,引着那双手的主人的面貌露出来。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年轻稚嫩,面上尽是焦急的神色,他一身店小二打扮,催促道:“客人,快走,快走。”
就在温升竹被他拉着向下时,肩膀上却传一股阻力,紧接着灼烧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攀上了他,企图将他留下。
他不敢回头,但依旧能感到随着两人的僵持,不停地有细碎的灰烬掉落下来,呛得他连连咳嗽,也飞进他眼中,让他更加难以看清周围。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时,肩膀上的力气突然一松,他控制不住地向前,脚下发软,扑倒在地。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下,他发现自己彻底从楼梯上跑出来了,而且已经跌倒在客栈门口。
帮助他的店小二不住地喘着粗气,他将温升竹从地上拉起来,匆匆道:“我去救其他人。”话音未落,他就转头抱起门口的一盆水,往身上一浇,重新冲入火场之中。
这盆水将他冲刷得干干净净,在蒸腾的白雾中,温升竹看到他的脸庞,没有灰尘,没有汗珠,甚至没有被灼热熏红,干干净净的。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火焰也从楼梯上流淌下来,遇上大堂中摆放的满架酒罐,轰的一声,酒罐爆裂开来,火焰猛地窜高,瓦片四散正溅落在温升竹脚边。
像是被击中般,他迅速地向前一步,迈出了大门。
门外与门中仿佛是两个世界。他的身后烈火熊熊,充斥着人们的哭嚎和惨叫,夹杂着木头燃烧倾塌的声音。
可他的面前依旧平静,清亮的月光遍洒大地,河水自顾自地流淌着,岸边摆放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破损瓦罐,瓦罐中栽种的小花正迎风晃动。
似乎他再走一步,就彻底安全了。
冰冷宁静的水道深不可测,黑黝黝的,火光已经从其上彻底消失,对他产生了莫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