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走出崔白家很远之后,崔冉回头看过一眼,遥遥的那两间屋子不过是荒地上两处洞穴入口,跟她猜测的一样。大群老鼠从洞穴中窜出来四下逃散,消失在山脉之中。
银鹤突然发出尖利的声音,振动翅膀长啸而去。温升竹挺直肩背,余光之中,无尽的绿涛从他脚下掠过,他们直冲上半山腰。
离得近了隐隐能够看到一处被藤蔓包裹的洞穴,可还没等两人看清楚。突然耳畔响起一声鸣叫,狂风卷起,腥臭扑面而来。又是一声,温升竹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的崔冉就一把按住他的背,压着他伏在银鹤背上,操纵银鹤猛地转弯。
温升竹感到坚硬的羽毛从他耳朵上划过,慌乱之中,他看到一道黑影旋风般冲来,原来是一只巨大的怪鸟,边飞边叫,声音犹如变调的婴孩啼哭。
怪鸟似乎是看准了他们,一次又一次地俯冲过来。只是它的动作目的并不想将两人赶走,远离洞穴,而是要抓走他们。只不过每一次都被崔冉躲开。温升竹靠在她身后,咬紧牙关,发髻被甩得凌乱散开。崔冉以手为刃,带着流光飞出一道道道法诀,将它斩得羽毛纷飞,惨叫不止,落下来的时候温升竹伸手一摸,滑腻腻的一层油脂。
直到那鸟歪歪斜斜一头撞进自己的巢穴,滴落了一路鲜血后咽了气。它的巢穴就在洞穴旁边一颗伸出的大树上。
崔冉带着温升竹在洞穴外落地,紧接着她抓着藤蔓攀上大树,随手将怪鸟扔下山崖后拨开巢穴中厚积的羽毛树叶,在浓厚的血腥气中翻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狗布偶。
布偶已经破了,沾了暗红色并不显眼的血,脊背上裂开一道口子,只不过里面不是棉花,而是柳絮一样的东西。温升竹一眼就认出,这是沈天野常放在床头案边的布偶。
崔冉一手抓着布偶,一手抓着藤蔓快速地从树上滑下来,将布偶丢进温升竹怀中。
“滴一滴你的血上去。”崔冉吩咐他。
温升竹毫不迟疑,咬破指尖滴了一滴血,那血融入布偶,布偶紧跟着抖了抖又恢复平静。
他尽管已经对这种奇异现象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捏紧了布偶。他相信崔冉不会害他,但是对他而言,崔冉说什么他听什么还是远超他的行事准则之外。
“这是沈天野的挡灾偶,虽然坏了但勉强能用,你与他血脉相连,滴了血以后危急关头抛出来便能为你挡一下。”崔冉目光划过,为他解释道。
见到了布偶,崔冉猜测,沈天野多半就在洞中。她弯腰率先走入洞中,温升竹收起布偶紧跟其后。
进入洞穴的第一反应就是冷。
与外面截然相反,洞穴中冷的像是冬日,甚至崔冉伸手触摸洞壁,上面滑溜溜一片,是积水冻成了薄冰。
时不时有细小的冰柱从头顶掉落,到身上之后就会化成一滴的冰凉水珠。一滴接着一滴,接连不断地打湿了两人的头发。
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反而是极为湿润软绵的触感,犹如积了一层厚实的腐烂落叶,又布满难以言说的黏液,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不仅如此,洞穴中道路窄小,小的两人只能侧身勉强经过。他们沉默地前行,扭曲的道路犹如肠道,他们好像行走在人的肚腹之中。
只是走了没多久,眼前突然一亮,刺目的白光充斥着四周,两人忍不住掩上眼睛,待适应之后,他们才慢慢环顾身边的景象。
藤蔓与花朵从头顶垂落,挤挤挨挨,极有规律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类似于文字的图案,但是他们都没有见过。
崔冉警惕地踏出一步,藤蔓紧跟着晃动起来,似乎因为他们的动作而苏醒,整个空间也跟着小幅度地颤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崔冉试探着迈出了第二步,颤动更加剧烈,脚下的鼓动犹如脉搏。依旧没有意外发生,她继续往前走,握着铜钱剑的手也逐渐收紧。
第三步。她狠下心,脚下轻点,飘了出去,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在温升竹眼中,她快到失去了具体的模样,只留一股残烟。
当她再次出现时,她正站在鼓起的藤蔓中央,那里缓缓升起一只巨大的重瓣花朵,每一瓣都像一层蝉翼般透明的纱,层层纱包裹着另一道轻烟。
温升竹几乎忘记了眨眼。他犹如误入仙境的凡人,在这里忘记了一切。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仙境停止。
花朵消失了,藤蔓也消失了。
崔冉还停留在原地,准确说一个崔冉停留在原地,一个崔冉站在一团升起的血肉的中央。
原来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根本没有藤蔓也没有花朵,只有无边无际的宛若活着的血肉,他低头一看,鞋袜已经完全浸透成了深红色。
没有人在这样的场景中能够忍住心中的恐惧和恶心,温升竹也是如此,他呼吸急促,攥紧了手,直到指甲陷入手心,他才借助疼痛回过神来,不至于昏倒。
但他依旧说不出话来,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扼住,只有稀薄的气息从中流动。
他徒劳地眨了一下眼睛。
血肉中的崔冉夹着一股黑烟又飘了回来,没入自己原地停留的身体中,她的手臂抬起,手心中萦绕着那股黑烟。
另一只手中的铜钱剑响动,铜钱撞击的清音犹如远山深钟,敲击在温升竹耳畔,让他神志清明,从恐惧中解脱出来。
清醒过后,他注意到,那股黑烟落下,渐渐形成了一只黑狗的模样。黑狗走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崔冉刚刚是魂魄离体……?那这只黑狗又是怎么回事。
温升竹看着身旁这只体型矫健的黑狗,摸了摸袖中的布偶,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他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难道是…”他看向崔冉。
崔冉点点头:“你哥。”
准确说是沈天野的魂魄。
黑狗闻言欢快地摇起了尾巴,也许是魂魄的缘故,他的尾巴摇得格外轻松,格外快,甚至摇出了残影。
温升竹弯下腰,一人一狗对视。黑狗水亮的黑眼中映出他的身影,紧接着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
好像确实是他哥。
温升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摸一摸沈天野的头。就在他犹豫之时,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感受到不断的挤压。
在他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崔冉对他说,他要吐了。
谁要吐了?
在挤压蠕动中,崔冉露出了真身,一条粗壮的蛇尾从她身后生出,卷住温升竹的身体,带着他一同冲出了这片血肉。
该死。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好像被同类吞到了腹中又被吐了出来,就算她对肮脏的环境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被这种黏糊糊的感觉恶心到了。
等她收了尾巴,站在真正的土地上,抬头看去,眼前烟雨笼罩中,平城的城门正在眼前。
第8章 纸人画师(一)
温升竹再醒来时,正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草药辛辣味道,他翻身下床,动作轻松,没有半分不适。
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一卷打开的书,旁边搁着饱蘸了墨汁的笔,案边立着的鹤炉中烟气袅袅升起。
这样的场景在他过去的十年里经常会发生,平日他就在这书案上检查镖局的账本,那些数字极为繁杂且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他通常专注地计算一上午就会感觉头晕眼涩,于是会去旁边的榻上小憩片刻。睡着时他的思绪也没有停止,在昏沉沉间运转着,因此会做短暂而奇怪的梦,醒来时只记得模糊的感觉忘记细节。
难道沈临风的死、寻人、救人、还有崔冉,都是他午间休憩时的一个梦吗?他蹙起眉头。
可是这种记忆和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别扭感,好像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个留在原地,一个神游天外。尽管这天外并不美妙,反而如同书中所写的阿鼻地狱,一派妖孽横行的景象。
他一边怀疑一边走到案边,顺手将那卷书合起。拿起书的一瞬间,他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他有些疑惑把纸抽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醒了就来大街王楼旁纸人店找我。落款崔冉。
不是梦,他又看了一遍这张字迹陌生的纸条心中有了大概的猜测,他不知因何故昏迷,昏迷后崔冉带着自己和哥哥回到了沈家又给他留了信。
崔冉所说的大街,是平城最热闹的一处街市,从朱雀门至舟桥一带,买卖昼夜不绝,行人如织。至于王楼,就是大街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共有三座五楼,高耸相对,各楼之间有飞桥相连,灯烛彻夜不灭,映照着门楣锦绣、彩帛摇动,令人眼花缭乱(1)。
可是他怎么不记得那旁边有一家纸人店?
更何况,寻常生意都会觉得纸人纸扎晦气,王楼又怎么会允许纸人店开在自己旁边?
在他的印象中,纸扎店似乎是全部单独经营在一道窄巷之中,除此之外卖金元宝、纸花和香烛等物品的小摊贩也在那处摆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