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见到如此美景,他的眼睛几乎转不动,脚下也像生了根,仙女被他惊动,飘飘然起身走到他身旁,将他身上的重担卸下来。
她刚靠近时,他只闻到一股异香,紧接着肩膀一松,一路走来几乎深深嵌进血肉里的扁担被随意地放置在地上。
之后他与仙女共同享用美酒佳肴,在这仙境一般的府邸中度过了不知多少年岁,直到他想起来自己家中的老母,才决心要与仙女告辞。
可他并不甘心就此离去,于是希望仙女能够跟随自己离去。
本是没有指望的,但仙女却答应了,于是他们一同回了家,他继续做陈三郎,她成了陈氏。
府中一日,世上千年。他回家后老母早就死了,家中房梁朽坏,结满了蛛网,轻轻推开房门便彻底灰飞烟灭。村中人也早已不认识他是谁了,他突然成为了一抹游魂。他原本回去时还心中忐忑,生怕老母斥责,邻人鄙夷,说自己是个抛弃家人的不孝子。谁知道,这下可好,老母死了他才归来,真叫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松了口气。
于是他带着陈氏去了平城。陈氏会酿酒,当初在府邸上他们喝的琼浆玉液就是陈氏酿的,本来他以为能够靠卖酒大发一笔横财,没想到离开了洞天福地,失去了奇花异草,陈氏用最粗糙的材料只能酿出最低级的酒。
于是陈三郎一蹶不振,他一下子失去了对陈氏的爱,也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
或者说他对陈氏寄予了更多的期望,比如希望她将衣物洗的一尘不染,比如希望她在卖酒的同时不要招惹太多男人下流的眼光,比如希望她将饭菜做的可口。
他说别说平城的女子,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是这样的。
陈氏不解,她看也有许多近邻妇人表现的凶悍非常,但是深入交往下来却不得不承认当她们回到家中还是有任劳任怨、吃苦受累的地方,就好像人人都有两幅面孔。只不过她们是不得已,也是没察觉的戴上。
陈氏变得更加寡言。
有时候她会在半夜心悸惊醒,醒来之后却许久不能动弹。月光从破洞的窗子中漏出来,洒的满地都是,却不肯慷慨的照亮她的生活。身旁的郎君轻轻地打鼾,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突然有些茫然,忘记了事情为何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但是她也来不及多想,她忍不住回想了一遍今日的酒有没有按照工序酿造,以及明日要怎样售卖,与人怎样攀谈。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唯独想不起来她自己。
直到这一天。陈三郎醉了三日,睡了三日,醒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她。
她感到好奇、愉悦、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什么时候陈三郎会变回去?是不是当这个酒缸不再产出美酒的时候?她不清楚。
但是日子总是好过一点。她开始卖这种酒,并给酒起了个名字叫“醉仙”。因为陈三郎欣喜之余抱着她亲昵地称呼她为拯救自己的仙女。
哦,她的确是仙女,从山上遇到了凡人陈三郎,就如同每个仙女都会遭遇的劫数。
她也喝了一杯酒,想要把自己这个仙女醉死在梦中。
却没想到,这美酒于她简直是穿肠的毒药。她刚喝下一口,就觉得犹如铅液坠入腹中,把她的肠子都烧穿搅烂,叫她痛苦难耐。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她不由得惊慌失措,大口的呼吸着,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而她疼的冷汗直流,疼的忍不住在地上翻滚,直到将所有的家具都撞翻撞烂。
不知过了多久,她犹如一个死人一样躺在冰冷的地上,门大敞着,邻家好心的大婶听见动静过来看她,又招呼了几个人将她齐心协力送到医馆,她才捡回一条命。
在意识昏沉模糊中,她听到大夫说,什么相生相克,她是被克了。
买药花了一大笔钱,陈三郎却没说什么。他煮了粥盯着她喝完,又耐心地给她擦汗。他在沉默着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便有人连连称道,说他是真男人大丈夫。陈三郎摆手不语,嘴巴却偷偷地翘起来。
他是开心的。
陈氏也是开心的,她已经不再想府邸的时光,那些过去就像天和地一样差的那么远。
她要好好地酿酒、卖酒,留住这个陈三郎。
她发现陈三郎确实有张好皮相。
第36章 龙女(三)
入夜。
沈天野蹲在一棵桂花树上,借重重绿影掩盖住了自己的身体。而他所在的这棵树就在陈家的后院中。
陈家后院很大,比旁边人家大出半个来,应当是重新开辟划分过。院中除了这棵树还摆放着很多酒缸,以及一些汲酒蒸酒的器具,陈氏很勤快利落,东西都码放的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
虽然桂花树离地面与屋舍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杆子巷这边墙薄屋小,许多动静都能听的一清二楚。比如拖沓走路的动静,鸡啄米扑棱翅膀的声音,还有小孩追逐打闹,家里大人闲言碎语,喷嚏呵欠的声响,都细细碎碎地传入沈天野的耳朵。
他是一双狗耳,格外敏锐,因此能够将陈氏和陈三郎的动静听个大差不差。
回了家,陈氏先走来走去搬东西,进厨房起灶烧火做饭,然后等陈三郎回家交代几句,一番恩爱之后吹灯入睡。跟寻常人家日子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没有孩子。
大约又过了几个时辰,到了半夜,月色更明,天也更凉。
白日傍晚的热闹早已偃旗息鼓,只有阵阵鼾声梦呓传来,模模糊糊地听不清楚。沈天野也有些昏沉,他看了这么久,都没等到什么端倪,而此时正是一天之中人最困的时候。
但是往往这个时候最容易出事。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片黑乎乎地模糊影子从门外飘出来。沈天野打了个激灵,困意瞬间消失,瞪大了眼睛。
是陈氏。
这是月光比之前黯淡了些,沈天野将自己往树梢后藏了藏,扭着身子观察陈氏的一举一动。
只见她推开后门走出来之后径直走向了酒缸。
桂花树就在酒缸的上头,只要陈氏稍稍抬头仔细看一看就能发现这棵树与往日有什么不同。树枝树叶本应随着清风摇摆,却有几枝被沈天野攥在手里挡住身体,因此怎么样都不会动。
不仅如此,随着桂花不断落下,一朵两朵落在陈氏鬓边,她随手逝去,有些奇怪地嘟囔一句:“怎么今天花落得这么多。”
沈天野更是不敢动,他与陈氏咫尺之间,生怕她突然觉得有异样,仔细探究然后发现她。
好在陈氏没有第二步动作。
她移开酒缸上的盖子,桂花簌簌落了进去。按道理来说,酿酒的每一步的清洁干净都至关重要,如果混了杂物进去,轻则变味重则变质,一缸酒就废了,可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由着桂花浮起来,形成薄薄的一层。
然后令沈天野大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陈氏竟然变成了一只闪着微光的玉白色大蚌。
她竟然也是妖怪?
蚌壳缓缓打开,一团血肉粘液包裹着的东西被吐出来,紧接着蚌又变回了陈氏。
陈氏面对血肉丝毫不惧,反倒慢条斯理地撕扯起来,好像这团血肉并非是从她身上跳出的一部分,而是一颗早就该被她吐出的珍珠。
拨开血肉,里面露出一条翠蛇。
翠蛇身上血迹斑斑,一幅萎靡之相,动也不动的在她手上待着。
一只蚌吐出了一条蛇,蛇重获自由不仅不咬她反而很亲昵,沈天野感觉自己快要看不懂眼下的这一切了。
但是令他更为困惑的事情还在继续。
陈氏抚摸翠蛇两下,然后拔掉了它的鳞片。
血色沁出,翠蛇因受不了痛苦而昂起头,发出嘶嘶声,身体僵硬的像是一根木棍。陈氏面容上也露出痛苦之色,仿佛鳞片也长在她身上。但是她手下不停,继续拔着。
一片、两片、三片……
晶莹剔透的一座鳞片小山从她手上出现,而翠蛇的额头上竟渐渐出现角的形状,只不过出现又消失,犹如昙花一现。
难道这是只即将化龙的蛇?
那陈氏此举……生拔其鳞片,阻碍其修行,还以蚌壳掩住它的踪迹,将它从天道眼中抹除,无疑是犯下极大的过错,是要背负罪孽与因果的。
沈天野想不通,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拔够了鳞片,陈氏直接将蛇吞了进去。当那碧绿的尾巴尖渐渐消失在她的嘴巴中时,沈天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似乎能想象一条滑腻腻的蛇如何游过她的嘴巴,钻进她的喉咙,最后又被她吞入腹中。
而陈氏却面色不改,她直接将鳞片洒进了酒中。
鳞片入酒的一瞬,酒液也亮起微光,犹如贝类多彩的光泽又参杂着一丝绿意,久久消散不去。而当光亮消失,沈天野发现酒液竟然涨了几寸,几乎溢出来。
陈氏做完这一切,又将盖子推过来盖好,回到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