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吃过饭陈氏给他铺床,陈三郎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琢磨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道:“你是不是……胖了?”他看着陈氏腰身不比之前盈盈一握,脸庞也丰润了些,像颗珍珠,珠圆玉润,倒也不是不美。
  可陈氏却反应剧烈,“你嫌弃我?”
  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那抹忧愁被暂时的驱散,露出一张艳光四射的脸来,倒有几分从前的影子,像真正的仙女,不像竿子巷里的妇人陈氏了。
  陈三郎嘻嘻笑着,凑过来从身后拢住她的腰,道:“怎么会呢,娘子这么美丽,我怎么会嫌弃。”
  他凑过来时,陈氏也注意到他原本紧致的脸有些松垮,甚至下垂,不复之前的风流倜傥,倒像是池中残枝枯荷。而随着他说话,他的口中身上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儿,像猪油,又透着劣质的脂粉香,无孔不入。
  陈三郎原本是这样的吗?
  她努力回想着,第一眼见到陈三郎的景象。那时陈三郎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身高中等却瘦,脸庞白皙,眉眼清秀,昏倒在她洞府前,看着犹如雨打风吹的小白杨,分外可怜。
  再加上他穿一袭青衫,更觉得清爽。她给他喂了雨露,等他醒来,张着一张淡淡粉色的唇,眼中透着血丝与泪光,朝自己盈盈一望,她就登时忘了一切,情不自禁地拥着他。
  那时陈三郎身上也有一股香气,一股并不难闻的脂粉气,是他挑选货物时不小心蹭到了身上,搅得她头昏脑胀。
  而现在呢,陈三郎在她脸颊上啄吻,曾经的青涩气早已褪去,消失的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那股越来越重的腥臭气,令她作呕。难道陈三郎被人掉包,换了个人?
  再看一圈身边景象,人还是旧人,屋还是旧屋,陈氏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就好像有另一个人在她家中,在她身上,替她过日子。这间屋子,这个人,都让她感到陌生。陌生到让她毛骨悚然。
  一旦用这种眼光重新打量生活的话,她便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不对!
  哪里都不对!
  陈三郎的鼾声如雷,差点摇碎了门框,震落了月亮。陈氏在黑暗中掩面啜泣,怎么会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又惊又怕,总感觉黑暗中有一个看不清样子的人在窥探她,操纵她的生活,而她今日才发现!
  她要怎么办?
  暗处的那个人是不是要取代她?
  已经有人替换了陈三郎,又要来替换她!陈氏感觉自己头疼欲裂,喉中痒意更甚,胸中一颗心咕咚咕咚地跳,跳得她终于哇的一声干呕出来。
  陈三郎鼾声骤止,似要醒来,陈氏连忙捂住嘴,不敢再动。
  陈三郎翻了个身,没有再动,鼾声再响,陈氏不敢放松,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缸中酒液高度纹丝未动,雄黄粉也没有什么用处,蛇也没出现。
  这并非是一个好消息。
  第三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液依旧毫无变化,蛇也没出现。
  第四日,她照例去看酒缸。
  酒液依旧毫无变化,蛇也没出现。但是酒缸边缘出现一圈红褐色,干涸了,是血。陈氏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咕咚咕咚地狂跳。
  第五日,没有第五日。
  陈三郎死了。
  陈氏怀了孕,她那日干呕原来不是厌烦陈三郎,反倒是喜欢。她肚子中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跳出来见父亲。父子心意相通,隔着母亲的肚皮也能咚咚咚地打招呼。
  陈氏咽下一口苦水,她此时变得更加圆润,真的像一颗蚌,含着一枚同样白白胖胖的珠子。
  只不过她的身上血迹斑斑。
  她好像没有痛觉,挺着微鼓的肚子,饮下一杯酒,然后照例去看酒缸。酒缸之中,酒液满满当当,轻轻荡漾,荡漾时发出微弱的呼声:玉珠、玉珠。
  她有些诧异,侧耳倾听,脸颊几乎触到酒液,一股浓烈的香气将她淹没。她有些醉了,那呼声轻轻的,犹如摇篮曲。
  玉珠、玉珠。
  摇篮曲响起,她的肚子一鼓一鼓,好像在动,跟着附和:母亲、母亲。
  玉珠玉珠、母亲母亲,两个声音交错混杂,陈氏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容。
  原来她叫玉珠啊。
  大珠小珠落玉盘,曾经有人声音悦耳,这样轻轻地呼唤她的名字,玉珠儿。
  是谁呢?
  她的头又开始疼,陌生感再次袭来,她怎么会站在一缸酒前,临酒自照?陈氏突然惊醒,奋力移动盖子,将那声音彻底隔绝在耳边。
  第43章 龙女(十)
  第五日。
  陈三郎死了。
  他睡到一半起夜,在自家后院跌了一跤,脑袋正正好磕在台阶上,他的额头塌进去一块,流出汩汩鲜血,很快就被滑腻的青苔吸收干净。
  此时夜深,他面上一片冰凉,分不清是雾气他想叫陈氏救他一命,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半边身子麻了一样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睁着眼到天亮,感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冷,血液一点点流尽。
  至于被他挂念着的陈氏。没有鼾声如雷,她正好睡个好觉,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就在这一片晃眼的日光中,她看到了陈三郎丑陋的死状。脸庞青白,嘴唇青白,眼仁涣散,直挺挺地躺着,一脸不甘和绝望。
  陈氏只觉得自己眼前空白一瞬,既而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尖利短促的叫声。再回过神儿来时,她已经跑丢了一只绣鞋,哆嗦着握住了李婶的手。
  “三郎,三郎……”她未语泪先流,两个字哽在了喉头。
  “三郎怎么了,不要你了?”李婶的手又干又皱,犹如两截枯树皮裹着她,“还是他犯什么事儿了?说呀,你快说呀,你急死我了。”
  陈氏跟魇着了一样,只盯着她的脸瞧,眼中止不住地淌泪,淌着淌着竟透出些许浅粉色来。
  李婶大骇,生怕她哭出了血泪,哭瞎了眼。
  幸好,陈氏反应过来道:“三郎他死了。”
  “啊!”这下轮到李婶惊叫出声,“怎么好端端的死了!”
  “他喝多了酒,摔跤摔下台阶,磕破了脑袋。”陈氏一抹眼睛,满手殷红。再收回来,抖得厉害,就如她今早摸到那块血洞时一样。
  人的骨头怎么能塌成那个样子?
  原本被她日夜抱在怀中的脸庞,突然坍缩下去,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软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的,叫她一下子难以接受。
  她想将那块骨头拼起来,找了半天才找到。所幸是被被乱糟糟的头发纠缠着,没有掉到哪里去,但是她也合不上了。
  那是一块连带着头皮的骨头,还粘着头发。
  陈氏回忆起来,忍不住变了脸色,哇的一口吐出来。李婶没躲,被吐了一身,清亮亮的一股酒香味儿,并非是寻常腐烂食物的味道。
  “妹子,你别怕,别怕……”李婶顾不得这个,紧紧抱着她,安抚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慢慢抚过她的脊背,就把她的恐慌与恶心短暂的抚平了。
  陈氏还在呕,她腹中没有东西,只有一个强壮有力的胎儿在不断地跳动,一下下捶击着她的胃肠。
  李婶有经验,见她这般模样,试探着问:“你莫不是有了?”
  陈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简直是天打雷劈,李婶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开始为陈氏未来的生活担心。没有父亲,陈氏一个女人家,又长得这样柔弱漂亮,怎么抚养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
  旁人的唾沫都要把她砸死。
  “哎哟,这坏东西,成日不着家又喝酒,这下好了吧,把自己喝死了!”李婶咬牙骂道。
  那又怎么样呢?
  死都死了。
  “你,你给他收敛了没有?”李婶想起来一件事。
  “没,我不敢。”陈氏不哆嗦了,就是手心冰凉。她身上活人气更淡,眼见着这仙宫美人就要随风而去。李婶一把拽住了她。
  “不行,得赶紧收拾起来,要不然要臭了烂了,蛇虫鼠蚁都爬出来咬。”李婶说着也有点受不了。
  “婶儿………”陈氏想说什么却又反应过来似的咬紧嘴唇闭口不言。
  李婶见过放置时间久了的死人?
  她怎么知道三郎要臭了烂了?
  这样一想,陈氏看李婶也有些陌生。李婶脸上的皱纹不再慈祥,笑容也变得僵硬,她嘴巴简单开合,又冒出一句话:“可别说三郎是喝多了摔死的,要不然不吉利。”
  “你没照顾好他,别人听了要说你。”又是一句。
  陈氏只觉得自己骨头里都冒着寒意,陈三郎头上那个洞,黑黢黢的,源源不断地散出凉风缠着她。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她的噩梦?
  “你听见了没有?”李婶见她脸色变了,神情恍惚。
  “听见了听见了。”陈氏连连点头。她擦擦脸上的血泪,站起身来。她要赶紧回去,回去把陈三郎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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