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与此一同而来的还有龙神的声音,龙神告诉他,正是因为他多年在凡间蹉跎,才导致鱼谷中的人失去了与自己的联系,备受苦难也无人问津,这一切都是他的错。现在他终于回归,就要学会将自己的魂魄奉献出来,挽救这些沉沦血海的魂魄,送他们早入轮回。
  温升竹即便受制于人,不了解什么龙神、神子之说,但依旧头脑清醒。他并不相信自己本是鱼谷之中的人,而与崔冉不是同路。
  他有名有姓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是温家的孩子,有自己的父母,怎么会是龙神的化身?
  龙神也不再劝说他,偃旗息鼓之后,血海继续翻涌,一寸寸侵袭着他的魂魄。若他意志不坚,恐怕真的心神失守,甘愿献出自己。
  血海出现两个时辰便会消失,接着便是鸾凤和鸣的秀丽景象,叫温升竹时而觉得自己是在阴曹地府,时而又像是在仙山蓬莱。
  只不过无论场景如何变幻,崔冉都没有出现,表哥也没有音信。
  原本他以为,今日还会像往常一样,在挣扎与痛苦中耗尽心力,可就在他抬眼的那一瞬,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轻轻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温升竹眼神一凝,心中漫出一阵慌张,鸡皮疙瘩慢慢地爬上来。果然,他低头,一张身上绘制着一个硕大符文的纸人踩住了他的衣摆,并且正一步步地向上爬。
  纸人的脸上是僵硬的笑容,双眉弯弯犹如一柄锋利弯刀,眼珠动也不动却凭空而来一阵阴寒。它从温升竹的脚边爬上他的膝盖,又沿着手臂向上,温升竹就像被蜘蛛爬过身体一样,毛骨悚然。
  这是逍遥子放在神殿用来监视他的纸人。一开始只是远远看着,做一个沉默的影子,一夜过后,温升竹发觉它的位置变了,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它,可它却没有再动一下。结果第二天一早醒来,它的位置又变了!
  他们的距离被缩短了一半!
  它在黑夜中,一步步地向他靠近。
  而现在,这个纸人正慢条斯理地挥动手臂,抚了抚他的侧脸。从脸颊到眼角,温升竹睁着眼,突然感受到了当时在乱石顶时被藤蔓缠住的恐惧。
  它会干什么?
  挖掉他的眼吗?
  可是纸人却停住了,它没有什么动静。温升竹就这样与它对峙,背后冷汗直流。
  终于,他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小纸人收回了手。它僵硬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而它死板的眼中却第一次现出情绪。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感叹、惋惜、欣赏,还有嫉妒,疯狂地交织在一起,像是要盯穿了他。
  “神子,我的神子,你的魂魄、身体、容貌,甚至这双眼睛都这么合我心意。”它说话了,声音犹如锈蚀的铁,呕哑嘲哳。
  温升竹听得恍惚,此时他早已沾湿的衣襟泛起凉飕飕的寒意。他忽得想起,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声音。
  在哪里呢?这个念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他脑袋里回荡却抓不住。
  “你是谁?”开口时他已经没有这么害怕,想要找出这个声音究竟是谁的想法占了上风。
  “我是谁?”那纸人又笑了,笑了之后他的声音清亮了些,“我是龙神,你自然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
  他说得理直气壮,可惜温升竹却不会被他轻易迷惑。他只觉得可笑,还有被羞辱的愤怒。他的父亲是为了保护他一家子才死在山匪口中的,那样温暖勇敢的父亲,他决不允许有人装神弄鬼,假借他的名义来哄骗自己。
  “一派胡言,你决不可能是我父亲!”温升竹咬牙,字句从他口中迸出,“我的父亲是永嘉温氏,他已经故去了,绝不可能是你。”
  可是那纸人闻言却笑了。
  它没有被揭穿的惭愧,甚至有着嘲讽之意,他说:“那算什么父亲,不过是我给你找的有资格抚育你的凡人罢了。”
  “而我才是创造了你的那个人。”
  纸人一语石破天惊,它歪歪头,摆出一副大为不解样子,又继续说道:“他只不过是一个替代品,你为什么要对他有这么深的感情,你不是凡人,却沉迷于凡人生活,我真的很失望。”
  它说话又更清晰了,甚至如美酒般醇厚。而随着它的话语,这里的空气振动,仿佛真的发生了变迁似的。许许多多个身影突然出现在温升竹面前,将他团团围住。
  走马灯般开始一起一坐,一动一止,他们都长着一张脸,都长得跟温升竹一模一样!
  “这个是在永嘉的你,这个是在吴郡的你,这个是在梁溪的你……”小纸人一一向他介绍,“还有这个这个,都是你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温升竹只觉得神如游入太虚,昏昏然难以分清,这些人都长同个模样,身量也差不多,都是小小一个的懵懂幼子,可他明明记得之前自己一直在临安生活,后来才迁到平城住进沈家,哪有什么永嘉、金陵的!
  “哈哈哈哈,你听不懂吗,你这般聪慧,一点就通,我不信你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纸人仰首大笑。
  “不妨事,我来告诉你。你是我的一段奇遇,我在那一天差点死了,却偶然遇到你,诞生在竹林中的小娃娃。旁人要是见了必定不识货,认为是有人遗弃的,可是你长得那么好,钟灵毓秀,怎么可能是寻常凡人?”纸人颇为得意道,“我一眼便看出你是这片竹林的灵,我将你带走分成好几份,你猜怎么着!”
  纸人抚掌,温升竹却恶心欲呕,他胃中翻腾,身上又极冷,眼前一阵阵炫光,他能猜到它做了什么。
  “你啊,真的不让我失望,竟真的长成了许多个娃娃,你说是不是比造化之术还要神奇?”纸人脸上露出狂热,它的唇角又提了起来。
  “脱胎换骨,是为我们泥人准备的,而你天生天养,压根不需要这些。我为你们都找了父母呀,都是顶好的人家,他们养着你,就是为我养着你,有朝一日……”
  温升竹懂了,有朝一日他就会成为这个纸人的承载者,叫它脱胎换骨,夺舍了去!
  “逍遥子,原来就是你。”他几乎恨透了他。
  这是迟来的一句,却也不算晚,他几乎是骤然响起了这个声音为何熟悉,当纸人慈爱地看向他的时候,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
  是平城主簿!沈父的知交好友,怪不得,怪不得,原来早有这么一个人日夜阴毒地盯着他,窥伺他!
  “真是好大一盘棋啊。”温升竹冷笑一声,“你要什么,要我这身皮?”
  逍遥子现在突然出现,是要杀了他夺走这个躯体吗?
  被打断的逍遥子也不恼,反倒摇头:“非也,非也,你知道那些你为什么都死了吗?”
  “因为都做错了,种植是个很复杂的事,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被你害死了。”温升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还有什么比他竟有许多分身更令人惊骇的事,又有什么比那些都死了更令人感到荒诞的吗?
  他就像他豢养的一只蛐蛐,在他设定好的小罐子里闯来闯去,斗来斗去,而那些失败了的就都死了。他做了二十年的人,却在此刻知道了,自己原来不是人。何其荒唐!
  闻言纸人又道:“错了错了,他们是死了,却也没完全死了,他们都在一起呢。”
  说罢它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向下一跃。
  温升竹十分疑惑,他现在已经不能思考,若是这些“他”都还活着,他们会在哪里。若是他们相见,那他还是不是他,他是谁?
  他是温升竹吗,还是仅仅是逍遥子捏造的一段谎言,一个容器,又或者是一个假人?
  他的父母是选择好的,生活是选择好的,甚至现在正在经历的常人想也不敢想的诡异场景都是选择好的,那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他该怎么继续?
  一个个问题袭上心头,他的心门大开,神殿里的罡风、浓香以及数不清的原本沉寂下来的不甘与痛苦统统冲入他的身体,他成了一个空荡荡的袋子,载着沉重的肮脏的魂魄,颓然倒地。
  他现在唯一的用处,就是犹如一个提线木偶那样,在仪式上跳一支舞。
  纸人向外走去,他颇为自得,他能感受到温升竹已经岌岌可危,先是在血池放了血,又是在此刻被攻击了心防,好啊,这样他便可以更容易地拿到他的魂魄,他等待了几十年的竹林之灵。
  越想他的脚下越是轻飘飘,轻到他以为自己将要飞升成神,步入上界了。上界也是这样美好吗,他生杀予夺,主宰凡人性命,珍宝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寿命齐天。
  突然,一枚铜钱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他哀叫一声倒地,被铜钱压得动弹不得。
  “什么人敢在此处放肆!”他想也不想,厉声喝斥。
  “是姑奶奶我。”另一个纸人不知从何处跳出来,踩着他的脑袋,居高临下道。
  是刚刚靠近此处的崔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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