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议事厅另一端连着一个长长的廊道。廊道里有些昏暗,北王便在廊口执起一盏火光。随着光的步入,廊壁上的花纹、图案在像沁水的密文一样显现出来。岳明烨着迷地看着一盏盏画面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又暗下,如同缓缓放映的幻灯,复演着血族历史上的各种传说和故事。
少时,岑寂到只听得到几人脚步和吐息的长廊里,忽然响起了北王不紧不慢的磁性嗓音:
“我是个胸无大志的人,觉得文化和艺术才是生命意义,守着我的父亲留给我的子爵位置,我已心满意足。无聊时,我常常游荡到人类中去看他们的东西。慢慢地,我发现他们有很多东西的文艺水准都远远超过了血族的水平。
我隐约觉得吃他们有些不对。但我身为血族,他们就是我的食物。这是公理,不吃他们我怎么活命呢?这样一想,我便不再疑惑。
大约是五百年前,我偷偷溜到一个人类画展上。一幅幅美不胜收画作之中,我如鱼得水,流连忘返。然后,我在一幅画前发现了那时的幽氏子爵,未来的幽氏侯爵幽延霆。”
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幽沁渊白皙的手捏紧了裙裾。岳明烨看到,眼里一痛。
北王这时回身对走在他身后的幽沁渊笑:
“阿渊你长得非常像延霆,皮肤白,眼睛深。比画里面的人还要好看。”
说道这里北王一顿,仿佛又看见了百年前画前静立的少年。
少顷他转回身,自我解嘲地笑着:
“啊,抱歉,我老了,总是容易陷入回忆。我们继续说吧。
延霆见到我非常吃惊,像是偷吃东西被发现的小孩子,恨不得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他仍逞强地立在那里对我说,不许将在人类画展上碰见他的事告诉任何人,否则他有很多方法让我人间蒸发。
年轻气盛的子爵让我捉弄心大涨,便假装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他。
之后,我却总以‘跟我去,否则我就告诉别人你偷看人类精神垃圾’来胁迫他和我一起到人类世界游玩。延霆其实是个傻到可爱的孩子,那样吹弹可破的秘密,只要杀人灭口就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他却从来只是嘴上说要让我蒸发如何如何。
而我们俩的关系却日渐亲近。
只是我们从不在公开场合显示友谊,因为我在血族可谓声名狼藉,不知有多少人庆幸我没有子嗣,这样我的爵位就可以留给更加适合的人。延霆他要面子,让他这样一个前途光明完美无缺的人承认他和我是好友,还不如杀了他。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是地下情。”
北王煞有介事地笑了。幽沁渊却有些迟疑于北王口中那个鲜活的人,无法将他与自己刻板冷漠的父亲联系到一起。
“几百年的岁月几乎是弹指而过。延霆的父亲死后,他顺理成章地继承了侯爵之位。只是在继承侯爵之位前,发生了一件影响甚大的事——他爱上了人类的女人。我们一开始都以为这段感情只是闲来无事的玩笑。谁知延霆后来却认真了。他天真地去和自己的父亲讨论要娶那个人类女子回家,结果可想而知。他为此决然离开了血族,想要留在她身边。
老侯爵自然不肯罢休。那段时间,对延霆而言是个噩梦。”
北王磁性的嗓子像低音提琴悠缓的长叹,他手里的灯如要呼应那段不堪回首的故事一般,忽然变暗了。
幽沁渊的手捏得更紧。岳明烨身边,斯汀也难得没了笑容,而是一脸肃穆,甚至多了几许怔忡的痛来。
“……你们都听过这样的故事,不需要我多说什么。只是请你们注意,延霆和她之间,绝不是一般的门户差距。这和人类要娶一只猪、或者一只羊回家是一样的。这样去想,你就不会责怪延霆最后的屈服。
是的,最后延霆还是屈服了。屈服于孝道,屈服于压力,屈服于常识。随你们怎么想,他离开了那个女人,回来继承了爵位。半年后,那个女人死于难产。”
北王停了停,才继续道:
“那天夜里,延霆忽然来找我。我们一起,去人界将那女人生下来的婴儿领了回来,就是你,沁渊。那女人因‘未婚先孕’被视作荡妇,死的时候无人下葬,只在城郊草草埋了了事。那晚延霆抱着你,在那个小小的土包前站了一夜。
你也许不相信,沁渊。但延霆是真的爱你。他已经尽了他的一切所能来爱你。相信我,沁渊。他是那样的要面子,可他亲自抚养你,并且从未否认过你是她的亲生女儿。血皇早年想要以你的血统问题諕夺你的子爵之位,延霆几乎以叛变威胁血皇,使他作罢。
他已经给了你他能给的所有。沁渊。如果你因为他对你冷淡怪责于他,请你记得,他无法和你亲昵,只是因为,他看到你便会愧疚。你是她一生难愈的伤口。”
幽沁渊停下脚步,雪荷般的脸上盈满了不信与苦痛,兀自紧紧捏住了双手。北王转身无言地揽住她的肩膀。片刻后,缓缓放开她,转向辛珀宵道:
“好了,再说这些对另一位父亲是不公平的。辛珀宵大人,抱歉让您久等了。但请您注意听我后面所说的一切。”
北王再度迈开脚步,就在他与幽沁渊错开空荡的瞬间,岳明烨上前拉住幽沁渊的手。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微汗,握力轻柔却坚定。
幽沁渊周身一震,眼眶中压抑许久的酸涩液体被掌心传来的温热融化,滴滴跌落在裙上,无声地没入黑暗。
她没有抽手。
“锐银,你知道我和自由派的政见基本一致。但没有人知道,身为最高贵族的延霆也是支持你们的。九年前你们自由派发起革命欲推翻贵族体制时,我曾要求延霆和我一起脱离血皇阵营。但延霆说,这次革命的革命者与被革命者是没有融合余地的,他代表了除血皇外,贵族体制的支柱力量。一定要在革命中让民众听到这根支柱垮塌的声音,他们才能对自己新建的政权保有最小程度的怀疑。
他坚持让我离开。同时他告诉我他会设法把存核器盗出,派人送给我。这当然也是为了防止血皇在最后来个鱼死网破。但存核器对我们而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意义——沁渊的母亲死后,延霆和我一直进行着人类灵魂替代品的研究。”
听到这里,辛珀宵的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一直紧绷的肩亦稍稍放松。岳明烨手里
,幽沁渊的手兀自轻颤了一下。
北王继续道:
“你们知道,血族所食实际是人类死亡瞬间所释放出的能量球。这个能量球的存在时间极短,我和延霆一直苦于没有足够的研究时间,成果极微。延霆觉得,存核器所保存的核,应该和能量球有很大关系。如果有了它,我们就可以进行进一步的研究了。
他拜托我一定要让这项实验成功。
我们没有时间依依不舍。三天以后,他阵亡了。”
岳明烨感到幽沁渊的手狠狠一抖,继而变得僵直。倏忽不解后,岳明烨猛然醒悟——幽延霆最后的对战对象是自由王暗凌。
她的父亲,是被她的丈夫、她的爱人,杀死的。
岳明烨像被烫到,本能地想松开幽沁渊的手。然而最后,他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掌中那段冰冷而瘦弱的骨肉,因为心疼。
第24章 ☆、再临之诗10
北王再次停了下来。缓缓吸了一口气,他继续道:
“我记着延霆的嘱托,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等他派的人来。但我没有等到。我不知道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只是,血皇在最后和暗凌的战斗中,并没有用存核器召唤亡者。我想延霆应该有成功地盗出存核器,只是在送给我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它遗失了。之后,我一直在设法寻找它,但一无所获。直到三个月前,我知道科萨被复活了。存核器不知为何会落到了沙克伊手里。
我无法向你们形容我那时的感受。我深怕辜负延霆的重托。
然后,我想到了天音。
在人界时,我得知有天音这样一个组织。传言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酬金,他们无所不能。于是我找到了他们的领袖。那个人出乎意料地年轻,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
很奇怪,他对我报上的名讳和提出的赏金,或者世界毁灭的前途都毫无兴趣。但当我用不食人为理由再次说服他时,他却一下子显得很好奇,他问我,为什么要不吃人呢?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何况,你们血族食人,基本上没有影响到人类什么。”
言毕一行人已到了走廊尽头,北王矗立在那里两人高的重木大门前。他环视身后的人,了然地笑:
“看来你们也有同样的疑问。不过没有时间了,我们还是提前进入正题吧。总之,后来天音领袖接受了我任务。”
他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大门。所有人见到屋内场景,都不觉瞪大了眼睛。
——大概是石质板材的桌子,通体象牙白色,横铺在整个房间的中央,似玉体裸呈的母亲。其上是三个模样粗简的容器,在优雅美丽的母亲身上显得如丑小鸭般局促,然而,整个房间里的人都在围绕它们忙碌。仿佛尊皇者侍奉着皇妃嫡子,或者,民主者敬捧着民主自由,那般郑重与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