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城中的粮草仅够十日之用,省吃俭用之下,也不过再多支撑五日。
  他拒绝了手下人准备的马车,一路走回府邸,心中思考着这五天过完若援军还没有到该如何维继,走着走着,忽然冷清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人一马。
  来人在街道上狂奔,勒马在他面前停下,一脸焦急,却是他府上的人,“将军,有紧急情况。”
  那人翻身下了马,在他耳边密语几句,他脸色一沉,当即就骑上这匹马,一骑绝尘往西北方向而去。
  夜幕降临,城中燃起灯火,星星点点的光芒稀疏黯淡,就像城中紧张的气氛一样压抑,白嵊骑马沿着城墙一路向西,越走周围也越安静。
  奉节城依山而建,这座山正在西北方向,高逾百丈,悬崖峭壁,奇险无比,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作为入蜀第一城,此山的山路也毫不逊色,崎岖无比之余,兼有猛兽毒蛇,令人望而生畏。
  所以当他听到属下说有人翻山越岭,由此山入了城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然后是莫非山中另有道路可供通行。
  西北方向几乎毫无防守,若真如此,岂不危险?
  好在翻山越岭而来的人都被控制住,他一面往西北面加派巡逻人手,一面准备去见这些个嚷嚷着要见他的神秘来客。
  来人被巡逻的卫兵发现之后,关押在附近废弃的马棚之中,卫兵将他们围在中央,刀尖朝内,确保无人逃脱。
  白嵊一到,卫兵为他让开一条路,他走到来人面前,掠了一眼,数十人的队伍,皆着布衣,腰间却配精良兵器,齐刷刷地站着,面上毫无惧色。
  只看他们的眼神,就绝非平头百姓。
  匪徒?还是军人?
  白嵊心下一凛,正要问话,从这些人之中钻出来一个灵活的身影,唇红齿白,意气风发,却是一个有些眼熟的少年。
  少年笑道:“白大人,你还记得我吗,两年前我母亲寿辰,我们曾经见过一面的。”
  “你是……”少年的语气太过熟稔,将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氛围都冲淡了,白嵊沉吟片刻,看着少年的眉眼,忽然恍然大悟,“沈小公子?”
  “是我。”少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来到他的跟前。
  两边的卫兵举着武器正要阻拦,白嵊抬手制止了他,离得近了,在昏暗的灯光之下越来越清晰的面容,更加确信了白嵊的猜想。
  他和沈怀远虽然只有沈老夫人寿辰上的一面之缘,却与将军府长史沈怀英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感慨不愧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果然长得很像。
  于是白嵊拱手笑道:“沈小公子莫见怪,我一时没认出来。”
  沈怀远撇了撇嘴,两年前他还瘦瘦小小的,看起来跟个瘦猴似的,常被人取笑,幸好这两年突然窜了个子。
  不是什么开心的回忆,但用来打破僵局,再合适不过,“哪里的话,我这两年长了些个子,也难怪白大人认不出来。”
  “听说将军轻取荆鄂两州小公子在其中作用非凡,真是英雄出少年。”白嵊又夸赞道,然后话锋一转,“就是不知道小公子怎么突然带人来了奉节,还是走的山道,是将军的意思吗?”
  沈怀远犹豫片刻,像是有些为难的神色,迟迟没有说话。
  白嵊心里一沉,又想起了那个传闻,目光逐渐锐利。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清脆而悦耳,虽然柔和却又掷地有声。
  “正是。”
  白嵊和沈怀远齐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头戴帷帽的轻盈身影排开众人,步履轻缓地走了出来。
  她掀开帷帽上黑色的轻纱,露出了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从暗处走到灯火的照耀之下,仿佛暗夜中走出的精灵,神秘而惊艳。
  白嵊盯着她的脸,心中疑窦丛生,都这个时候了,沈怀远带个女人来自己这儿是要做什么?
  还是个一看就出身不凡的女人。
  “这位姑娘是——”
  “咳咳。”沈怀远轻咳了两声,眼中闪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介绍道,“白大人,其实今日我是为护送她而来,你最近一定听过她的名字,许妙愉。”
  女子的闺名本不该随便说出口,但事出紧急,沈怀远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近来许妙愉的名头在整个蜀地都传遍了,只需说出她的名字,别的也就不用过多解释了。
  果然,白嵊一听到这名字,惊讶比见到他还要多,脸上甚至闪过了惊惶的神情,当即叫卫兵放下武器,将一行人请回了自己府上。
  非常时期,白嵊也拿不出什么山珍海味招待远来的贵客,仅在家中备下一些小菜,酒倒是管够,一行人长途跋涉而来,累得不行,酒足饭饱,各自休息去了。
  最后,在杯盘狼藉之中,只剩下了白嵊和许妙愉、沈怀远三人。
  许妙愉滴酒未沾,她是女子,身份又比较特殊,其他人根本不敢往她身前靠,于是酒全都灌在了沈怀远的肚子里。
  此刻沈怀远正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白嵊千杯不倒,眼神清醒,看了一眼睡着的少年,小心翼翼地对许妙愉说:“许小姐说是奉了将军的命令前来,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他千猜万想,也想不到景珩让自己的未婚妻走小路来奉节的原因,却不知道,其实是景珩并不知道此事,眼前这位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许小姐是自己来的。
  许妙愉笑了笑,秀美的朱唇微微抿起,“十多年前,我曾有幸随父亲来蜀地见他隐居的好友,那位伯伯正住在渝州与夔州之间的崇山峻岭中,父亲带我走了一条险道,终点就在凤凰山脚下。”
  说实话,白嵊对她始终有所顾虑,但她既然提到了许将军,他倒也愿意继续听下去,“凤凰山中的确有几条小道,我曾派人前去查探,但翻过山去,都被耘水断绝了道路,无法通行。”
  而耘水凶险,船只难以航行,也断绝了从水路走的可能性。
  说到这里,白嵊忽然觉得不对,既如此,他们又是怎么过来的,莫非还有别的路?
  想到这里,白嵊心头狂跳。
  但是许妙愉的下一句话又把他的激动按了回去,“这条路并不沿着水道,且道路狭窄,无法通车,仅允许步行或者骑马。”
  无法通车,便不能容许大量军队通过,白嵊的心一下子跌入谷底,难怪他们仅带了数十人,他原本还想着,有这么一条路,是否可以从此路运粮。
  许妙愉视线扫过他脸上失望的表情,心情不由得也沉重起来,自进城以来,目之所及尽是荒凉残破的景象。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她从前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其震撼与感触绝非书本或者话语可比。
  “白大人。”许妙愉郑重道,“我此番前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将这条小道的存在告知于你,有了这条路,你便可以组织城中老幼妇孺于此路离开,王观察已经派人在小路另一边接应,也可以为你们减轻负担。”
  白嵊沉着脸没说话。
  许妙愉早有预料,启唇轻笑道:“不过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再沿着此路回去,这也是将军让我过来的第二个目的,我会在这里等到他进城的那一刻,我知道城中有些荒唐的传言,你大可以将我到来的消息散播出来,如此一来,传言便不攻自破了。”
  听到第二个目的,白嵊脸色又变了,阴沉转为震惊,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看穿她的真实想法,“你说的是真的?”
  许妙愉道:“我人已经在这了,难道还有假不成。而且,白大人别忘了,夏军将领中有不少是我父亲旧部,你若不信,届时拿我去换他们的好处,也未尝不可。”
  白嵊脸色几经变换,从犹豫不决到笃定,最后露出个可堪讨好的笑来,“许小姐哪里的话,本将早就决定誓死守卫奉节,与夏廷不共戴天,还要多谢小姐带来的消息,我这就去组织将妇孺们送出去,我的几个儿女尚且年幼,不适宜在城中担惊受怕,我存个私心先将他们送出去,许小姐不会介意吧。”
  许妙愉也笑道:“自然不会,大人劳苦功高,这是应该的。”
  白嵊哈哈一笑,“许小姐言重了,以后进了长安,在下还要仰仗您多多提拔。”
  许妙愉不置可否,“时候不早,听闻大人殚精竭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还请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白嵊自然为她安排了住处,许妙愉转身出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首向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少年说道:“沈怀远,你睡够了没有?”
  少年耳朵一动,从桌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答道:“够了够了,白大人,你府中珍藏的美酒真不错。”
  少年眼中一片清明,哪有醉酒的模样。
  白嵊干笑了两声,“美酒多的是,沈小公子要是喜欢,我叫人每天往你房间中送几瓶。”
  少年佯装惊恐,“那可算了,还是打仗要紧,这酒嘛,当然是要打了胜仗喝起来才有意思,那个时候,叫我二哥陪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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