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老人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嘴唇嗫嚅,“阿奶对不住你……”
  眼睁睁看着秦延益消失,陈纪淮才发觉自己满嘴血腥味,而那本红色的房产证安静地浸染在血泊之中。
  —
  回过神,眼瞳里大片大片的血红倾轧而来,连着一股烧心的疼痛顺着血管扎进心脏。刺鼻的消毒水味似乎混合着血腥气在喉头翻涌,陈纪淮不禁弓下腰干呕。
  他飞快地跑到洗手池边,用冷水洗了把脸后,才勉强压下那股难受。
  盯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似乎与九岁那个小小的自己重叠。
  呼啸而来的无力感让陈纪淮感到恍惚,原来这十年的光阴不过是让他从一个噩梦跌进了另一个噩梦里。
  “57号患者的家属在吗?”
  护士的叫号声叫回他的思绪,他被带到医生面前。
  “患者目前ct检查显示血肿体积较大,已经压迫到脑组织,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情况危急,随时可能引发呼吸心跳骤停,必须立即手术。”
  “手术风险包括……”
  ……
  “陈先生,现在时间紧迫,您是否同意手术?”
  陈纪淮强撑着理解医生的话,沉默几秒后,他重重点头,“好,我同意。”
  笔尖在纸面上悬停,洇出一团黑墨,陈纪淮从未如此郑重地,一笔一划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等到手术室的红灯亮起,他才倚着墙慢慢滑坐。瓷砖的寒意透骨,陈纪淮陡生出一份不合时宜的庆幸——
  庆幸今天是他的十八岁生日。
  于是,他成人后的第一个签名,才可以有资格签给阿奶的病危通知书。
  第68章
  宋穗岁匆匆赶到医院时,陈玉霞的手术还在进行中。
  长廊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寂静*得令人压抑。墙壁上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声声似重锤敲在人紧绷的神经上,每一秒的流逝都被无限拉长。
  目光焦急搜寻,直到看见陈纪淮好好坐在椅子上,宋穗岁才松口气。
  陈纪淮正在配合对面的两位民警做笔录。
  他低垂着眼,看不清楚表情,整场叙述只有在回忆起陈玉霞受伤的场景时,声音才变得滞涩,“秦延益举起花瓶想要砸向我,被阿奶拦下后,他转而推到阿奶……”
  “所以,秦延益是意外……”民警打断陈纪淮。
  “不是意外。”陈纪淮突然抬眸,凌乱的碎发遮不住眉骨淤青,脱口而出的话显得掷地有声,“他是蓄意谋杀。”
  “!”
  短短几个字让在场所有人震惊。
  陈纪淮变得激动,“秦延益推阿奶时,顺手的方向不是柜子,但他却停顿了下,故意把阿奶往柜子上推。”
  他说出的这个秘密,像是被闷在泥土深处许久,终于发酵成芽,破土而出。
  说完,陈纪淮不禁侧头咳了两声,后颈棘突在冷白皮肤下如蝶振翅。
  民警被那双悲拗的黑瞳惊得笔尖一颤,“故意和过失,这两者的性质可天差地别,你确定没看错?”
  “我确定。”陈纪淮攥着排椅扶手,手指一寸寸收紧,泛出嶙峋青筋。
  民警不自觉放轻呼吸。眼前这个满身是伤的少年,在叙述时始终盯着地面瓷砖裂缝,仿佛那里嵌着时光磁条,每说一个字都要从血肉里拔出带刺的回忆。
  “好的,我们已经了解情况。随后事情有进展,我们会联系你。”
  送走民警后,陈纪淮独自一个人坐回椅子,茫然地垂着头,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宋穗岁听完事情经过,早已心疼地泪流满面。从未见过陈纪淮如此消沉的样子,整个人要碎掉一样。
  从护士站找来碘伏和纱布,她走过去蹲在陈纪淮面前,拉起他的手轻轻地处理伤口。
  陈纪淮逐渐回神,看清来人后并没有开口,只乖顺遵从宋穗岁的动作。
  处理好最后一处淤青,宋穗岁指腹轻柔地蹭蹭陈纪淮锁骨的伤痕。
  “陈纪淮,我来的路上不小心把你的生日蛋糕摔坏了,等阿奶好起来,我再赔你一个好不好?”
  宋穗岁尽力稳住声线,但还是泄露了一丝哭腔。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的阿己,明明他值得世界所有的美好,却总是在被岁月亏欠。
  满腔喜欢变得酸涩,宋穗岁在心底悄悄许愿——希望今年的夏天能再多一些温柔,对我们阿己再好一点。
  或许是她的愿望被神明听到,于是陈纪淮碎掉的灵魂仿佛被拉克西斯的丝线重新牵扯在一起。
  “好。”陈纪淮哑声,他伸手抱住宋穗岁,漂游一天的浮萍终于找到了支点。
  这样的安稳并未持续很久,被二人的来电铃声打断。
  宋穗岁这边是裴宜打过来的。
  “穗岁,你怎么在医院?你受伤了?”裴宜通过手表定位看到宋穗岁在医院的时候,都顾不上正在开会。
  “我没有受伤。”宋穗岁斟酌地说,“是陈纪淮的阿奶住院了,正在手术中。妈妈,你还记的陈纪淮吗?他阿奶现在情况不太好,听说是脑出血。”
  裴宜自然还记得陈纪淮和他的这位阿奶,说起来他们家的花还是这位阿奶送的。
  脑出血……
  裴宜虽不是医学专业,但多多少少也是知道,这对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是多么致命的打击。
  没再追究宋穗岁擅自去医院,裴宜翻出了个联系方式发给宋穗岁,“郑医生是神经内科的权威,我已经让秘书去联系了,你那位同学有需要的话,可以找他。”
  说完,她顿了顿,“穗岁,你别在医院待太久。我让赵叔现在过去接你。”
  “知道了,妈妈。”宋穗岁替陈纪淮道了谢,她知道这已经是裴宜在让步了,所以并没有争执。
  她挂断电话后,陈纪淮还没结束。
  是咖啡店老板打来的。
  原本他今天下午还要去店里打工,但阿奶事发突然,陈纪淮只来得及给老板简短留言。
  电话里,陈纪淮坦诚说明陈玉霞现在的情况,并告知自己最近一段时间应该抽不开身去兼职,所以恳请辞职。
  老板闻言,没多说什么,却在通完电话后,通过微信给陈纪淮转了一笔钱。
  金额不大,是陈纪淮两个月的工资。
  几乎同时,和咖啡店临街的烧烤店庄哥也转来一笔钱。
  【庄哥】:纪淮,有需要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别的不说,咱们烧烤店的位置我给你留着。钱不多,你收下吧。
  陈纪淮眼眶有些发红,没有推辞两位老板的好意。
  早在给陈玉霞缴费时,他就捏着账单,盘算过家里账面上的钱。按现如今阿奶的情况,他势必面临一笔极大的花销。
  所以,他没资格守着可怜的自尊不放,只能把这些来自周围人的善意默默记在心里,等到日后再逐一偿还。
  察觉出陈纪淮情绪低落,宋穗岁轻轻勾住他的指尖捏了捏。
  陈纪淮朝她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只不过那笑意不达眼底。
  赵叔来得很快,宋穗岁临走前把郑医生的联系方式发给陈纪淮。
  她不想走的,毕竟阿奶还没从手术室出来,陈纪淮也需要人陪伴……
  宋穗岁双手紧紧环着他的腰,“我想留下来陪你。”
  “没关系,我能应付过来,你先回家吧。”陈纪淮克制地揉揉她的头发,“放心。”
  宋穗岁埋在他怀里,须臾,闷闷地开口,“陈纪淮,你不许因为那些乱七八糟且不爱你的人而偷偷难过,你这样我是会心疼的。”
  “我会特别、特别心疼。”
  “你别招我疼。”
  “……”
  陈纪淮背脊僵硬地紧绷,被戳破内心最后一层坚硬的壳,露出最柔软的皮肉。
  定定地看着小姑娘,他终于感到一丝属于夏日的烘热,艰难地挤进了手术室外满是阴寒的长廊。
  —
  刚下早自习,不少人趴到桌上开始补觉,班里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便静了下来。
  宋穗岁情绪不高,自觉翻出了张数学卷子做。以前觉得枯燥的难题现在却变成能够让她静下来心的利器。
  做完两道选择题,周桐从外边跑完步回来,扯开椅子坐下。
  短短几天的功夫,周桐也变了样。为了更加方便地训练,她剪短头发,整个人显得愈加高挑。
  “任总和陈学霸一走,咱们组变得好冷清。”周桐看了眼前排两张空空荡荡的桌子,不禁叹口气,“穗岁,你是不是过两天也要进画室集训了?”
  宋穗岁笔尖一顿,“嗯,马上六月份,集训要开始了。”
  顺着周桐的视线,宋穗岁看去。临近期末,前排两张桌子却又变回刚开学的样子,仿佛这一个学期发生的种种突然被清零。
  两天前,安城几所高中联合举办的数竞夏令营开课,任陆然被选去参加。
  原本陈纪淮也在名单里,但因为陈玉霞的事情,他现在根本分身乏术。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