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的养花守则 第4节

  颜父见这少年人俊秀聪慧,将来必成大器,激励了他几句,又是给了他一笔盘缠,让他安安心心地回了老家。
  后年,章越再度北上赶考,探花及第,获封翰林编修;又四年,升任兵部郎中,深受新帝赏识,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若不是当年那次误打误撞的善举,就颜荣这样不懂钻营的小官,哪儿能同章越这样的官场新贵攀得上关系?还敢大言不惭地提出此等“无理要求”?
  仰苏楼,落霞间。
  “咚咚。”雅间的门被敲响。
  “进来。”
  何晏听着指示,推门进去。
  紫檀木长桌上,一鼎丹鹤戏珠博山炉燃着青丝,烧出沉香馥郁,模糊了男人的俊颜。
  他端坐长桌后,一身玉色圆领袍,素净清雅。白皙的手指卷着书页,凝神观览,手边搁一只汝窑梅花盏,杯中清茶半盏,早已凉透。
  从书中抬首,他未见到来人,神色不由一怔,“怎么?人呢?”
  何晏面色为难,指了指自己的脸,“大人,人姑娘瞧着我这张脸,面生,吓得不敢过来呢。”
  章凌之垂首凝神,旋即失笑,“是我疏忽了。”
  也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今晨才作别父母,面对一群将她拉来客栈的陌生面孔,着实会心生警惕。
  怕是都被吓着了呢。
  也是自己欠缺考虑,此前,他从未有过同这样娇娇柔柔的小姑娘打交道的经历,而今才发现,小姑娘毕竟心思细腻,到底要考虑周全些才是。
  “还是我亲自去迎一下吧。”
  酒楼外。
  车夫坐靠在车门边,百无聊赖地袖着手,心中正不耐烦,却见一道清雅的身影踱步出了酒楼大门。他立刻调整好表情,跳下车,腰一折,行个大礼,“大人。”
  冬宁在车内听到动静,心一跳,人不自觉就坐直了身子。
  车帘忽地被挑开,光线自他宽阔的肩头落下,修长的手指勾住帘幕,头微低垂,寻到小姑娘惊慌的视线。
  似只受惊的兔儿,她挽紧了身旁仆妇的胳膊,一双乌溜溜的眸子被泪水浸得红肿,怯怯地打量他。
  章凌之一眼便认出来了。
  就是四年前那个爬树的小女孩儿。可眉眼长开了,越发显出清丽的模子来,肩背和脖颈也都格外舒展,有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窈窕之姿。
  “雪儿,还记得我吗?”
  他弯了弯唇角,眉间的冷冽浅浅消融。
  冬宁盯着面前的男人,半晌,终于认出了他。
  清冷的眉眼,容颜如画,气质胜孤松的冷冽。褪去了少年的稚嫩,神态举止间,有种静水深流的沉稳。成熟端重,锋芒内敛。
  一颗心缓缓落地,她点点头,松了松芳嬷嬷的手臂,声音细弱:“章叔叔……”
  章凌之“嗯”一声,伸出手,递到她面前,“雪儿乖,下车吧。”
  第4章 落入怀中像一片落叶,坠入他怀里。……
  颜冬宁呆望着递到面前的大手,指尖修长,掌心宽大,似乎还散着淡淡沉香,洁净又白皙。
  她怯怯地伸出小手,放在他掌心。
  一股温热流遍全身,不自觉地,五根手指一合,紧紧握住他的手背。柔软的小手触到男人的骨节,坚硬,凸起,蕴含着无声的力量。
  章凌之小臂轻轻一提,将她带下马车。
  小姑娘跳下马车,他方才发现,虽说是比四年前长高了,可依然才不过到自己胸口处。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仰头看他,又软又嫩的小手紧紧抠住他的手指,害怕,又羞怯。
  莫名地,心中有种父亲般的怜爱油然而生,仿佛发自天然,决心要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好好养大。
  “雪儿来,跟我走。”
  笑容越发放得温和,他牵住小姑娘,带着她上了雅间。
  小冬宁在桌边坐定,章凌之绕到对面,端起桌上的紫砂佛手壶,何晏见状,急忙就要过来接手,却被他抬手屏退,“我来。”
  左手轻揽袍袖,右手提壶,往小姑娘跟前的琉璃盏中斟茶。
  他手指修长白皙,尤其是那指尖处,弯出好看的弧度,微微勾住茶壶柄,轻巧不费力。简单的动作,却是有种莳花弄草般的优雅。
  冬宁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把他看得专注,一时,那恐惧的心情竟是淡了去。
  佛手壶轻置桌上,他抬眸,见小姑娘正认真地打量自己,一双猫儿眼水晶晶的,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淡淡一笑,手撑在桌面上,向她微俯下身去,“有什么忌口的吗?这家的杏仁乳酪冰露不错,是京城里的招牌来的,要不要尝一尝?”
  冬宁一听,刚还迷茫着的眼睛瞬间一亮,“好呀!”
  “不可!”一旁的芳嬷嬷厉声呵止。
  两个人同时转过头去。
  刚一下马车,章凌之就注意到了这位芳嬷嬷,她身形高大强健,一双长年劳作的手粗糙有力,黑白间杂的头发在脑后盘得一丝不苟,面容整肃,似乎这辈子都没笑过几回似的。
  一看这仆妇的架势,章凌之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是颜氏夫妇有意安排,但他并未感到冒犯,反是万分理解。这么一颗明媚娇弱的明珠,不得不托到自己府上,但凡是个会心疼女儿的父母,都不能不提防着点。
  “我们姑娘脾胃虚寒,需多食温热,不适宜吃生冷、坚硬的东西。”
  冬宁不高兴了,扁着小嘴,朝芳嬷嬷投去一道幽怨的眼神。
  她就知道,哼!
  若是以前母亲在,自己撒娇耍泼一下,说不定还能讨来几口冰饮,可而今换成了芳嬷嬷,她根本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她骨嘟着个嘴,满脸的不高兴。忽地,又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章凌之,默默眨眼,递去个祈求的眼神。
  瞧她这生动的模样,章凌之心中暗笑。自己怎么忘了?她可是那个会因为树爬而把自己累晕了的小姑娘啊。只是因为一时换了个陌生环境,方才把她那小猫的利爪小心翼翼收好了,等一旦适应了点,时不时就要伸出来,挠你一下。
  章凌之没理会她,直起身子,向芳嬷嬷询问:“樱桃煎可还行?”
  芳嬷嬷点头。
  “叫酒博士打一碗樱桃煎来,需得温热。”
  “是。”何晏领了命令,退出门去。
  什么嘛!这么大热的天儿,谁要吃什么热乎乎、粘稠稠的樱桃煎啊!孃孃好讨厌哦!
  颜冬宁嘴撅得更高了,心中不停嘀咕。想起日后,要在这两个“冷脸男”和“不笑女”中夹缝求生存,她便为自己未来的美好生活感到深深地担忧。
  章凌之垂眸瞥她一眼,没说什么,径直撩袍坐下。
  颜冬宁见男人神情端肃,忙把那翘得能挂茶壶的小嘴收起来,抿抿嘴,扯扯裙摆,挺直了腰板坐正。
  她忆起阿娘的叮嘱,在章大人家不可任性妄为,千万要学着点看人眼色。她瞧着,章叔叔现在脸色似乎就不是大好,果然,他不喜欢任性使气的小孩儿。
  “章叔叔,我……不是要去你府上吗?来这里做什么?”她小心着开口,仔细去觑他的神色。
  “雪儿,在进章府前,有件要紧的事,我需得同你交代清楚。”
  说完,瞥一眼芳嬷嬷,“还有嬷嬷也是。”
  芳嬷嬷垂头,以示洗耳恭听。
  “你应当知道,你父亲如今的身份,颇为敏感。”
  冬宁紧张地咬了咬唇,很快又松开,“嗯,我知道,爹爹得罪了皇上,叫皇上不喜了。”
  “那所以,你也应当知晓,普通同僚见着你爹爹都得绕道而行,能避则避。你是他的女儿,自然同理,也要避着点才是。”
  尤其是,颜荣还是在帝位之争中站错了队,他们当时力挺吴王那一派,谁成想,被章凌之一班人领着小晋王占得先机,扶小晋王成功继位新帝。
  冬宁听他这话不对,手指紧紧抠住座椅,“那所以章叔叔,你不要我了吗?”话毕,她转头,朝芳嬷嬷投去求助的眼神。
  章凌之瞧她像只不安的小猫,狠一狠心,不动声色,手指轻敲一下桌案,凉凉开口:“你父亲有恩于
  我,他既将你托付于我,我定不会坐视不理。但你需要记住,日后在京中,不可叫旁人知晓你的身份,你的父亲、你的真实姓名都不可提及。”说着,他警告的眼神递给芳嬷嬷。
  “明白,老奴谨记,也定会督促好我家姑娘。”
  他端起桌上的梅花盏,轻啜一口,指腹摸着茶盏边缘,“若是在外漏了马脚,叫人看出端倪,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颜冬宁一颗刚落下的心猛然提起,眨巴两下眼,用力点头,“我知道的,要是我把章叔叔卖了,不用你赶,我自己就会走的!”
  章凌之手指一顿,抬眼,看向满脸坚定得像是要去殉国的小姑娘,嘴角轻扯,眉峰冷肃,“不。”
  “你走不走,不重要,但是你父亲,这辈子都别想再回京中了。”
  *
  车轮嘎达嘎达,走在青石砖路上,这一次,马儿奔往的方向,正是章府无疑。
  冬宁趴在芳嬷嬷的腿上,闭眼安神。今早这一番“生别”的折腾,将她本就不充裕的精力耗了个七七八八,又被章凌之的一番“威胁”之语吓到,她累极,嫣红的小嘴微撅着,呼吸沉沉。
  芳嬷嬷手抚上她的头,一下一下,爱怜地顺着她的头发。
  “姑娘,到了。”
  冬宁被拍醒,揉揉眼睛,掀开车帘子往外探。朱红的门楣高悬,鎏金牌匾书着两个大字:章府。
  嘿!这下是真到了。
  她起身,不顾芳嬷嬷叮嘱,兴冲冲掀开帘子。刚站上车板,眼前猛然一黑,那股熟悉的无力感传来,像被人一把抽去了筋骨,眼皮一沉,头往前栽倒过去……
  “雪儿!”
  像一片落叶,无意识地坠入男人怀中。
  头沉沉地压着他的手臂,饱满的脸儿异常泛红,纤浓长睫投下阴影,越发衬得那张素日明媚的脸脆薄如纸,仿佛一碰就折。
  两次见面,她都毫无预兆地晕在了自己怀里。
  章凌之不由心中一慌,双手打横将她抱起,在芳嬷嬷稳健的跟随中,快步往府中走去。
  章府,厅堂。
  红木八仙桌旁,王月珠正领着儿子坐在桌边等候。
  她一早便听小叔子说,有个老友的女儿因家中变故要借住章府,今日会领人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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