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并非普通的旅行,手续多而繁杂,等待的时间也久。郑千玉对男友说,要不我一个人去就好。
  他是去写生。生活中许多事情在权衡“要不要做”之后被放下,唯有采风画画,郑千玉说走就走。
  山中没有网络,不会画画的男友就几乎无事可做了。
  但他们最后还是一起去了。在初夏时背着帐篷进山,人很少,偶有徒步的旅者迎面相遇,也是心照不宣地微笑点头。在深远的大自然面前,沉默是一种美德。
  最高的山顶有4000米左右,这是南北延伸的纵向山脉。植物繁茂,从山脚一直生长至深处。一路上有红桧、杉木和扁柏,还有倒下的树木。
  沿着山棱和溪流走,他们并不登上高处,而是找到一处平坦的土地,太阳光线正好从高高的巨木树影之间穿行而来。
  郑千玉支起画板,描绘这一瞬。
  男友知道这时不可扰他。他自己可以一整个下午都望一棵树,直到暮色四起,直到好像也把自己长成其中一棵。
  郑千玉收起画板,要先平放晾干颜料。山中湿润,晨间起雾,晾干之后要用塑料布裹好。他整理完颜料,看见他站在林间。
  天光暗了,夜风浮起,和树木共存的黑夜,反而使人心安。
  “你现在很像你的名字。”郑千玉对他说。
  他在树下转头,看向郑千玉。郑千玉离他十步远,像被定在原地,深深看他,要把21岁的他,林间的他永远定格在脑海之中。
  这一刻,郑千玉觉得自己好像为这一刻睁眼,为这一刻而活。
  夜里他们睡在小小的帐篷之中,山间飘起细雨,窸窸窣窣地落在他们的帐篷顶,像某种低语。
  有时候郑千玉觉得太圆满、太幸福,幸福之至,感受竟与悲伤无异,这种酸涩触至喉头,几乎使人流泪。
  “在那棵树下,你在想什么?”郑千玉悄声问他。
  在雨的沙沙声中,他们并肩躺在一起,黑暗之中郑千玉合起他的手掌,手指相扣在一起。
  来之前怎么会担心他无事可做?面对山与树,最适合叩问自己的心事。
  “我在想你。”林静松答。
  原来他想的是爱情。
  “这些树很高,长了很多年,比我们都要久。”他说。
  原来他还思考了存在。
  “面对它们,我想起你。”
  他声音沉静,语言简洁。
  “想到你,我就不觉得我们会比树短暂。”
  郑千玉的眼泪划过太阳穴,悄悄落下。
  叶森和他到达导盲犬基地的时候,飞飞已经下课了,正抱着骨头趴在草坪上啃。毛毛姐带着郑千玉去着它,远远叫飞飞的名字,郑千玉听到一阵很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是狗狗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以及摇尾巴的声音。
  身为导盲犬,飞飞和一般的狗真的不一样。他走路稳稳的,基本不会奔跑,即使在这么大的空间里,即使有熟悉的人叫他的名字。
  飞飞还认得郑千玉。他用头拱拱郑千玉的手,郑千玉摸摸它的耳朵又摸它的头顶,他脑袋上的毛短短的,又很柔软。
  和飞飞玩了一会儿,郑千玉和叶森就跟随毛毛姐一起去填申领手续。
  郑千玉备齐了证件和材料,毛毛姐需要他填一下表格。郑千玉朝叶森道:“你帮我填吧。”
  他听见叶森摘了笔盖,有轻轻的书写声。写了一会儿,叶森说:“上面有……失明的原因。”
  郑千玉说了自己所患上的病的名字。
  叶森写得更慢了,一笔一划的,也许这个病的名字对他来说太陌生,太复杂。
  “失明的时间。”
  郑千玉报出一个年份和月份。
  大概几分钟之后,叶森填完了表格。毛毛姐拿过去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问题,道:“要千玉弟弟签一下字,手印也行。”
  郑千玉最终拿起笔,叶森握他的手,帮他找准下笔的位置。郑千玉很流畅地写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漂亮。
  “这下齐啦。”毛毛姐收了表格,将一个小册子放到郑千玉的手上,“这是我们基地的纪念册,上面用浮雕印刷印了孩子们的形象,也是好心的志愿者老师帮我们设计的。”
  “孩子们”指的是基地里的导盲犬们。
  “飞飞也在上面,你可以找一找。”毛毛姐笑道。
  郑千玉很认真地向毛毛姐道谢。毛毛姐送他们出去,还特地又把飞飞叫过来。
  摸飞飞的头时,郑千玉有些感伤。他会想起毛毛姐和飞飞,但他都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样子,只好在此刻尽力记住声音和触感。
  他们告别了毛毛姐和飞飞,天色已暗,叶森开车送郑千玉回家,一路上很安静。郑千玉也没有再播放音乐。
  下车时,叶森仍旧下来送他。不上楼,只送到小区入口附近。这里是郑千玉熟悉的环境,他收起盲杖,挽叶森的手,让他带着自己。
  叶森停住时,郑千玉也知道他该走了。
  郑千玉刚想和他道别,却听见他先开口:
  “郑千玉。”
  他很少这样叫自己。那不像他哥哥,带着一种没好气的关怀,当然也不是陌生的语气。
  这意味着,他要说很郑重的话。
  “你说的那种‘短暂的’关系,具体是多短?”
  夜风拂过他的话。
  “半年算吗?还是一年。”
  没有得到回应之前,他暂时不触碰郑千玉。
  郑千玉怔怔地站着,无法立刻给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在他心里根本没有。
  叶森的声音又响起了:
  “一年——那就给我一年。
  “我的朋友告诉过我,好的东西是不会消失的。所以,关系也不会因此短暂。
  “希望你可以给我一年,去验证这件事。”
  他看眼前的郑千玉,想起郑千玉吃冰淇淋的样子,想起自己给他填下的表格。
  他的声音最终软了下来:
  “好不好?千玉。”
  郑千玉垂着头,像陷入沉思。
  他刚刚以为已到临别,被牵着踏上台阶后,眼睛和面前人稍稍齐平了。所以即便他低着头,林静松也可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郑千玉的嘴微微抿着,眼睛开合了几下。提出计划的人是很有耐心的,他像往常一样,不在意对话之间过长的沉默——只要答案最后可以被脱口而出。
  “你是说,我可以保留我的观点,直到这半年结束?”
  “对。”
  “如果这一年过去,我……我还是在原点,这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
  这句话说完,郑千玉听见叶森叹了口气。
  他竟然在叹气。
  他听见叶森说了一句长长的话:“如果一年过去,我的证明失败了,这就说明你是对的,这也说明,我们用这一年享受了关系里好的那一部分。”
  叶森引用了郑千玉的话来进行解释。
  “如果能够证明我是对的,那这一年只能算是开始。”
  至于开始的是什么,叶森没有说。郑千玉也不敢问了,这太遥远了。一年,半年对郑千玉来说都算遥远。
  这番话让郑千玉无可辩驳,因为叶森的逻辑总是很完整,没有漏洞的,这也许和他的职业有关。
  即使郑千玉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也没有办法在逻辑上打败他。
  “‘好的部分’,所以是见面,约会和上.床?”郑千玉说道。他仍未松口。
  叶森答:“遵从你对‘好’的定义。”
  郑千玉:“那你呢?你认为什么才是‘好’?如果只有我觉得好,那就没有意义了。”
  叶森的声音很冷静:“这是你对短暂关系的定义,我要论证的是:好的感觉不会消失,关系也不会因此短暂,因此,在我的证明里,我可以继承你对‘好’的定义。”
  郑千玉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道:“你在偷换概念。”
  他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说话还有些许浪漫意味的人现在和他打逻辑牌,郑千玉不可能打得过一个每天都在写代码的程序员。
  也许是他面上浮起一些恼羞成怒的神色,叶森终于还是牵了他的手。
  郑千玉心想,他其实是很会观察别人的心情和想法的,他有时候是不是在装不懂?他是个狡猾的人。
  “千玉。”
  他不讲逻辑了,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
  狡猾之人!
  郑千玉被他牵着,头转开,面向别的方向。他不好立即就点头,有些闹别扭的样子。
  过了两秒,叶森无师自通地抱他。他向前踏上台阶,郑千玉被他带得后退一步,被他揽到怀里。
  “你大概会后悔的,叶森。”
  郑千玉的声音在他怀里闷闷的,重点在“后悔”两个字上,也在他的名字上。
  “这是你的看法,我不觉得。”叶森说。
  “你必须考虑现实!我现在……我现在已经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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