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闻言,林静松的筷子很迅速地缩回去了。
  郑千玉的话很少,没有平时和郑辛的插科打诨。郑辛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个人吃饭,林静松还能匀出第三份给他,蓦地想出来他一个人就要吃两份饭。真是不好意思了,没眼色的大舅子大驾光临,欺负得弟夫上桌都吃不饱饭。
  他尝了林静松做的菜,竟然很好吃。
  感觉真没谱!郑辛渐渐忘记了自己在火锅店取的号。
  “叶森,你挺会做饭的啊,怎么学的?”
  他吃了一会儿,饭桌上实在太安静了,难道林静松平时就这么闷头吃饭不聊天?
  真是苦了他弟!
  郑辛挑起话头,朝林静松道,看到郑千玉吃饭的动作都慢了。他捧着碗,脸上的表情还是略微有些迷茫紧张,脸先朝向郑辛,又转向林静松,一副等待发落的样子,又怕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
  林静松又往郑千玉碗里夹了菜,他很有技巧,既不使郑千玉的碗里太空,又不会让食物堆得太满,让他不方便吃饭。还荤素有致,根据郑千玉的喜好动态搭配。
  他回答郑辛的问题:“自学。”
  好好好,这么会聊天是吧?
  “郑千玉,难怪我现在叫你出去吃饭都叫不动了,叶森有这个手艺,是不是在后厨上班啊?”他笑眯眯的,语气里有些轻微的咬牙切齿,“不知道在哪家酒楼高就哇?”
  想生气,但没有生气的理由,好不爽啊!
  有问必答的叶森上线了,他略带诧异地回答:“我不是厨师,也没有在酒楼上班。”
  郑辛还没来得及冒火,就听见另外一边噗嗤一下笑了。
  郑千玉本来是郁闷又紧张的,叶森做的饭还是一样好吃,但现在吃着都没有以前香了。
  他沉浸在童话故事就要迎来结局的伤感之中,并且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哥哥在饭桌上对叶森说话夹枪带棒,但叶森本人刀枪不入。这对话让郑千玉蓦地想起很久之前,叶森和他发消息,当时郑千玉说郑辛昨晚刚上完夜班,叶森问郑辛是不是保安。
  这一秒,在郑千玉的脑海之中,对面的郑辛唰地一下穿上保安服,右手边的叶森头顶叮的一下长出一顶厨师帽。
  这个画面实在太有毒了,其他两人再也不用语言互殴,因为郑千玉放下饭碗,像想起太过有趣的事情,一时间笑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第46章
  郑千玉笑得饭桌上其他两个人都静了。
  他笑起来是很文静的, 只是眉眼弯弯,唇抿出一道柔和的弧度。因为还是想止住自己的笑,他稍微拢了手, 用手背挡住自己的嘴。
  但想象是不受拘束的。况且郑千玉是一个真正的盲人,他什么都看不见,根本无从洗刷自己脑海里那种离谱的画面。
  他最后笑了几下,像非常开心的样子,终于收住了。
  “我、我只是想到好笑的事。”
  郑千玉解释了一句。笑意一直留在他的脸上,他又像有些懊恼自己笑得这么开心,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过, 接下来郑千玉不像之前那样沉默了。他和郑辛谈起自己之前和叶森出去旅游的事情,又聊到他遇见大学生社团,他们做了蟑螂和蜈蚣风筝, 自己还上手摸了,做得很好。
  他又转头问叶森当时有没有留下照片,叶森当然不会拍郑千玉和虫子风筝的合影。郑辛道“郑千玉你不要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说蜈蚣蟑螂这种东西”, 想让哥哥一睹虫子芳容的郑千玉悻悻放弃,他想看还看不见呢。
  还好今天叶森今天做的菜分量够多, 没有让郑辛来吃不上三个菜。三人吃完这顿前半截有些诡谲,后半段又归于日常的饭,郑辛还帮忙收了餐桌,最后叶森进了厨房洗碗。
  郑辛明天还得早起上班, 久留不得。待得太久他自己也受不了,看到弟夫就烦。
  他下楼,郑千玉也跟了下来送他。
  郑辛的车停在地下车库,但下楼的时候他没有直接按到车库,而是按了一楼。
  到了一楼, 郑千玉没说什么,拿着盲杖,和哥哥走到外面。
  这是一个很僻静的小区,年轻人不是很多,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是很适合现在郑千玉独居的地方。
  当郑千玉终于和郑辛提出要一个人住的时候,郑辛是很激烈反对的。他不知道一个盲人要怎么独自生活,即使他已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急诊医生。
  他不知道一个像郑千玉这样的人,失明之后要怎么一个人生活。
  当时郑千玉对他说:“哥哥,如果你一直把我当成一个没办法活下去的人,我最后真的会变成那样。”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看不出是真的想求生,还是要求死。
  这几年父母一直在外地想办法填那个天大的窟窿。屋漏偏逢连夜雨,郑千玉的眼睛确诊之后,妈妈想要接郑千玉到身边照顾。
  郑千玉拒绝了,他们已经分身乏术,郑千玉实在不想去成为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
  不是没有怀着稀薄的希望到处求医。在首都的医院诊断之后,打听了各种消息,奔走南北的省会医院,曾经也觉得老天不会真的给郑千玉绝路,明明从小到大,他看上去是这样一个受眷顾的人。
  最后的最后,还是郑千玉自己说,算了吧。
  他的家人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消磨奔波,郑千玉也无力再承受希望落空之后的绝望。那简直是对他全部意志、灵魂的消解。
  他对自己说,郑千玉,你接受吧,就这样了。
  他和郑辛回了家。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房子在郑千玉生病之后也卖掉了,想要全力为他治病。这一切都瞒着郑千玉,直到他们搬走,郑辛对郑千玉说,弟弟,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郑辛刚毕业两年,还是实习医生。兄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时间很短,郑千玉说他想搬出去,郑辛认为是因为自己没能照顾好他。
  他怎么能算有照顾好郑千玉呢?有时上白班,有时上夜班大夜班,有时候回到家郑千玉睡了,有时候下夜班之后,他强撑着不睡,和郑千玉嘻嘻哈哈,说昨晚平安夜,急诊一晚上没来人,他在休息室睡得可香了。
  有时候他打开家门,看到弟弟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郑千玉的盲杖靠在墙边。他的神情有些呆滞,听的甚至不是什么节目,而只是电视里的广告。
  郑辛觉得,生活太苦了,太残酷了,太惨烈了。
  他在急诊室上班的第一天,死了三个病人。
  非常不巧,三个病人里有两个病人经过他的手,其中一个和郑千玉一样大,从6楼跳下来,主任医生在给他急救,郑辛按他嘱咐在旁边协助。
  他摸到这个病人的身体,感觉他全身的骨头都是碎的。
  郑辛永远记得这一天,这个病人。他年纪很小,心脏停跳了几次,郑辛在他软得很可怕的身体上做心肺复苏,这个时候势必会造成他身体里的更多损伤,但是没有办法,郑辛必须继续按压,帮他的心脏泵血,让他的血能够流经全身,输送氧气。
  很多普通人在活着的大部分时间里,对心脏正在工作这件事是没什么察觉的。那一刻郑辛感觉自己胳膊都在发软,汗水顺着他的鼻梁流到病人脸上。说实话,他受伤太严重,即使活下来了,也需要有很长的时间去康复,大概率还会有伴随一生的后遗症。
  但如果他没有活下来,心跳从此停止,人生到此结束,死亡之后的世界,灵魂是否还有继续,这就不是医生可以解读的了,那将交给宗教或者灵学。
  那是郑辛的第一个病人,也是郑辛第一个没救活的病人。那不怪他,也许每个人的命运都有定数。
  病人的家人是在他宣布死亡之后才赶到医院的,他们围着病床哭天喊地,将情绪发泄在医生和护士身上,痛哭着问郑辛为什么没有救回他。
  郑辛很呆滞地说“抱歉”“节哀”。
  他去洗手池洗手,主任医生一起,还安抚了他几句,他的语气很冷静,不乏同情。
  郑辛问,老师,这里每天都这样吗?
  主任医生答,孩子,日日如此。
  病人脸上盖着布,从急救室撤走了。
  郑辛不是很敢承认,他刚刚在给这个年轻人急救的时候,他手上的动作其实是很稳的,只是他的精神很错乱——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在抢救郑千玉。
  可能因为病人和他的弟弟年纪相仿,身材也有些相似。
  可能是因为他其实每天都很害怕弟弟会自杀。
  这一天郑辛在傍晚时分到家,他带了从饭馆打包的饭菜,买了一些几乎0度的鸡尾酒饮料,为了让郑千玉打起精神来,他和郑千玉说自己上班的第一天,兄弟二人一定要吃顿好的纪念一下。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酒就不要喝了,喝点饮料代替一下。
  这一天郑辛左手拎着饭菜,右手是罐装的鸡尾酒,站在家门口——那不是他们以前的家,是医护有住房补贴,他在医院旁边租下的一个两居室。郑辛的两只手都被东西占着,他站在门口把两兜东西换到一只手上,又摸自己的包找钥匙。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