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这个语气也只是单纯的疑问,并非是不想和这种动物像。大概所有动物在叶森眼里都差不多。
“情绪很稳定,不会生气,很沉着。”
叶森“哦”了一下,好像不觉得是夸赞,当然也不算批评,如郑千玉所说的,就这样顺其自然地接受自己像这种动物了。
郑千玉含着笑,又说:“不过有时候不太像。
“认真的时候不像,固执的时候,还有诡辩的时候。”
那只水里的小水豚已经完全把头放在郑千玉手中,任由他摸着,郑千玉说这些话时,脑海中浮现一只一本正经的水豚,面无表情地宣布要住进他的家。
这样会让人很难拒绝吧?他心里想着,觉得可爱又有趣,不禁微笑。
叶森仍然不觉得郑千玉正在批评他,当然,这也算不上夸奖。这次他有疑问,道:“你不喜欢吗?”
他问得很认真,没有撒娇的意味,好像如果郑千玉说不喜欢,他就不会再那样做一样。
郑千玉也知道他完全改不掉,这就是他的本性了。
他把头靠在他身上,答道:“我很喜欢。”
和水豚玩了一下午,晚上按照郑千玉的计划去定山溪神社前的雪灯路。雪灯是神社前的路上由雪砌成的一个个灯座,中间点上蜡烛,在路上形成一排排雪灯。远远望去,像雪地林间引路的星火。
郑千玉和叶森去得早,可以领一支蜡烛自己点亮雪灯。傍晚时分,天还泛着蓝光,郑千玉小心地踩着雪,要叶森选一颗好的雪灯让他来点。叶森不知道好的标准是什么,但还是按郑千玉的要求,选一颗砌得圆满,又被厚厚的雪围住的雪灯。
带着郑千玉找到它,叶森用打火机帮他点燃了蜡烛,用手护住它的火苗,放到郑千玉手中。
郑千玉握住了蜡烛,他的眼睛映着烛火,眼底闪烁着颤动的火苗,看上去就像这火点亮了他的眼睛,让他可以看见。
在将蜡烛放进雪灯之前,郑千玉闭上了眼睛,静默了几秒,又睁开眼来,让叶森握住他的手,将蜡烛插进雪灯之中。
一盏雪灯被点亮。
他们半跪在雪地之中,中间隔着一颗雪灯,郑千玉的轮廓是柔和的光。此时他朝林静松露出一种笑容,使他的灵魂震颤。
林静松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景象,当现实太像梦时,他那被眼前人形容为沉着、冷静的思维时常迷蒙,并感到这种真实像被命运的手截取出来进行了后期处理,否则正在眼见的、正在经历的怎么会这样失真,让还没有成为回忆的时间迅速地落上一层尘封的、陈旧的颜色。
因为最近他时时有这种感觉,而且过于强烈,于是他伸手紧紧地握住郑千玉的手。有种要检查他心脏的冲动——它真的在跳,一切都不是假的。
他们走得很慢,路过一盏盏雪灯,林静松问郑千玉他刚刚是不是在许愿。郑千玉回答时在冷的空气中呼出白气,他答,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愿望。
“希望我们有一个快乐的冬天。”
他这样说道。
第69章
这次旅行, 林静松带了一台云台相机,由他的跳伞教练推荐的型号。
人生的前二十几年,林静松一直恐惧镜头, 几乎不能直视任何电子影像之中的自己。日常之中也很不喜欢照镜子,他近乎和自己真实的样貌相处成一个陌生人。
在林静松的儿童时期,每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会夸赞他的样貌。在五岁到十三岁,林静松出门都要警惕镜头。
然而他的照片还是会被登上报道,面部被模糊,报道之中配上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一般以母亲为主角, 林静松是报道中的一个道具,阮馨携子如何如何、阮馨宣战、阮馨提出某某要求……诸如此类,明明报道的主角不是他, 却要配上他走在路上的照片。
林静松总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拍的,外出时总感觉周围全都隐藏着跟随他的眼睛和镜头,这种幻觉几乎要使他陷入疯狂。
十三岁的尾巴, 他那早已忘记样貌的父亲进入福布斯排行榜,林静松在一辆车后面找到偷拍他的人, 差点要摔了他的相机,被保镖拦下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的人和消息出现吸引公众目光,这些报道也就渐渐平息了。
十五岁, 林静松认识了郑千玉。
郑千玉有时会看着林静松的脸发呆,回过神来,很诚实地告诉他:“我就是想一直看你。”
时间以郑千玉的存在为分界线,在他之前,林静松是八卦新闻、时事报道配图中被模糊了具体五官的脸;在他之后, 世界已经将林静松淡忘,与人初识,握手,林静松也少不得被人称赞几声英俊、仪表堂堂。
在无比厌恶自己的样貌,继而延伸到自身存在的时间之中,林静松既没有感受到外表的任何好处,也没有体会到与人相处的任何快乐。
为什么会一直想看他?听到郑千玉说出这句话的当下,林静松都困惑不已。他和郑千玉的差距如此之大,对美和爱的理解如此贫乏,信念也相当稀薄,他甚至暗暗想过,如果他无法抓住这些东西,就无法抓住郑千玉。
但当林静松什么都不做的时候,竟然能吸引郑千玉目光,林静松一直很难参透这件事。
郑千玉很喜欢拍照,拍树、花、天空,出去旅游时看到的风景,和林静松的合影,留下自己到达某处的纪念。他的手机、相机和拍立得都留下两个人的影像,林静松在他的镜头之中从未笑过,他不喜欢拍照,也不喜欢笑。郑千玉从来不勉强他,只是每次都希望他们至少可以留一张合影。
“等将来老了看。”郑千玉这么说。
听他这么说,林静松心里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原来郑千玉已经想到这么远的事情了。
郑千玉愿意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很久——久到永远吗?
在永远还远远没有到来之前,时间的刻度只往前推进了一小格,一切就已经天翻地覆了。
如今,他们在一个下雪的日子坐上红白色的缆车,风掠来一点雪花,落到郑千玉乌黑的头发上,林静松牵着他的手落座,郑千玉在等缆车的时候用双手握了一捧雪,手指冻得发红,被林静松合在掌心之中揉搓。
坐在缆车之中,林静松打开了云台相机,握着它,将镜头旋向对面的郑千玉。
在镜头的画面之中,郑千玉穿着白与浅灰相间的羊角扣格纹羊绒大衣,围着蓝色的围巾。林静松缺乏构图的审美,不过,有郑千玉存在的画面很难不好看。
郑千玉知道林静松在拍他,即便他无法欣赏外面的景象,还是朝林静松的方向笑笑,从大衣的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摸索着放到窗户的玻璃上,示意林静松拍窗外的景象。
镜头跟随他的动作转向窗外,缆车正在缓缓移动,正值日落,被雪覆盖的小镇随着视点的升空而下沉,现出全貌。无论是洁白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雪地,还是像在其中用黑灰色的炭笔一笔一笔描绘出来的树木轮廓,亦或是落满雪的屋顶与天台,都尽数被框进镜头之中。
除此之外,拍摄这一切的人始终不舍让郑千玉完全离开镜头,于是也拍下了他放在玻璃上的手指,和一点点沉静漂亮的侧影。
他在镜头里对林静松说着话,全然没有在这段记录之中留下残缺的印象,低声细语,微笑着问“你的手冷不冷”,然后伸出手来,要处在镜头外的拍摄者把手交给他,摸到之后露出一点夸张的惊讶表情,说“完全冻不着你”。
握住他的手之后没有再松开,而是像小孩子一样抓着摇晃,和他说等一下去买牛乳冰激凌好不好,太冷了吃不了全部要帮忙吃哦。林静松在镜头外应他,郑千玉听到他的声音就很高兴,这么容易就开心,好像再也没有值得他烦恼的事情。
缆车爬到山顶停下,下车时紧紧握郑千玉的手,镜头摇晃闪动,拍到天空和雪地,拍到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轻轻荡起又落下。
拍到郑千玉想往前走去玩雪,自己的手舍不得松开,拍到他的手指松脱离去,背影很慢地走在略有厚度的雪地中,拍到他的脚印。
风轻轻掠起他的围巾末端,像某种鸟飞翔的翅膀。郑千玉站在黑色的栏杆前,山顶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云底被落日的光辉勾勒出金边,郑千玉背靠栏杆,对他说:“拍个合影吧。”
于是镜头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转动了镜头的朝向,拍摄的人第一次入镜,很生疏地将两个人框在一起。因为逆着光,只能拍出来黑色的轮廓,林静松揽住他,转身,面向日落。
眼前是金光万丈,然而郑千玉的眼睛没有受这光线太大的影响,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他的皮肤太白,在镜头之中几乎被光吞没了,林静松调低了亮度,郑千玉以为他已经开始拍合影,在光亮照射下显得颜色更浅的眼睛眨了眨,泛起柔和的笑意。
林静松依旧不习惯入镜,但已经拍了比以往更多的合影,他转回镜头,只拍郑千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