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视线下移,一一数过去。
  水面漂浮着五片叶子,意味着饮月咬了最少五次,上次饮月吮了一片就很成问题了,现在五片……
  郁沐天塌了,他飞速推开门,几乎瞬间就挪到了卧室前,焦急开口,没等喊出声,就五雷轰顶般定在了原地。
  灰褐色的瞳孔因过分激动褪去了伪装,一抹金色随着心绪荡漾,如同晕染开的颜料,慢慢爬上了浅淡的眼珠。
  他的被窝里,长出了一个人。
  第一眼,郁沐瞥到了对方比被子还白的颈项,锁骨深刻的线条向下延伸,逐渐变得平坦。
  郁沐扒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咔一下,凿穿了一整块门板。
  他赶紧收手,抿了抿唇,移开目光。
  做好心理建设,郁沐强迫自己得体,第二眼看见的是对方头顶挺立的龙角,整体剔透如青玉,顶在蓬松的枕头中央,看起来圆润又坚硬。
  果然,天然的龙角就是比龙师们后天培育的要好看。
  郁沐思索着,不多时,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断。
  不,丹枫的龙角是最好看的。
  在他走神期间,被子里发出了一点难耐的短促低吟,惹得郁沐又看过去。
  闭目之人眼尾那抹飞扬的红在灼烧,郁沐情不自禁地回忆那双眼睛睁开时,投来的淡泊又倨傲的目光。
  他向前一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不由自主地迈步,脚尖突然被挡住了。
  低头一看,是一截龙尾。
  比平时更为粗壮的龙尾从被子里延伸出来,不安地搁在地板上,挡住郁沐的去路。
  饱满亮润的鳞片整齐排布,堪比翠玉,削薄细密。
  郁沐脑子里跳出两个不雅的字。
  想摸。
  可能是因为被碰到,又或者是赤着上身所以寒冷,被子里人蹙起眉,肩膀一缩,那张清冷的脸上多了一丝淡淡的不适。
  郁沐屏息,跨过龙尾,不远不近地跪在丹枫旁边,左右思量,视线乱飘,最终诚恳地垂下眼帘,凭着记忆,把丹枫盖到腰间的被子往上遮了遮。
  盖住白如银雪的胸膛,郁沐重重舒了口气,肩膀一轻,整个人松弛下来。
  柔软的黑发顺滑,弯曲散落着,如同漆瀑,在郁沐的掌根处蹭了一下。
  果然洗干净了,头发的触感都比在幽囚狱时候舒适很多,郁沐手指捞起丹枫的头发,悄悄地摩挲了两把。
  手感真好。
  再摸一下。
  手感真真好,再……
  咳,不能再摸了,不能趁人,龙之危。
  做医生的,怎么能对病人产生不正当的感情呢,这是行业大忌,是医德有失,是枉为仙舟人。
  郁沐表情严肃地告诫自己,手上卷着对方的发梢绕了一圈,恋恋不舍地搓捻。
  实际上,他一直有个问题想问:
  持明龙尊的尾巴连接的究竟是脊椎或者尾椎上的哪块骨头,又是怎样的生物构造,勾缠时的力度如何,比起四肢,在控制上有没有独道的要领。
  好比狸奴和尾巴是两个生物,郁沐和他的银杏叶也同样无法共用一个脑子,他实在需要人授业解惑。
  但眼下,龙尊无法解答他的困惑。
  丹枫似乎做了噩梦,没过一会,额头便渗出了细密的汗。
  他嗓子里溢出不安的呼吸,轻而急促,随着吸气,颈侧的青筋浮起,在皮肤下显出轮廓。
  郁沐垂眼,隐在阴影里的视线无比专注。
  他曾将自己珍藏的所有记忆反复阅读、揣摩,确信任何一帧片段都不如此时这么近。
  光线明亮,气氛安静,没有闲杂人等打扰,没有云水阻隔,他可以看清丹枫脸上的每一丝痕迹。
  丹枫的神情总是淡漠,眉目的线条和轮廓透着点疏离,或许是本人性格所致,唇形好看,但唇瓣削薄,抿得很紧,哪怕在睡梦中也不肯放松丝毫。
  他很少有安宁沉睡的时刻。
  万载日夜受旧业负累,为责任所扰,唯有与同袍把酒时堪获一点慰藉,而最后,这丁点慰藉也化为乌有,徒作杯影。
  如果丹枫能在此刻醒来就好了,郁沐想。
  他想看到对方的眼睛,重新品味那幽青双眸里的冷傲和复杂,但此刻的丹枫只能弄乱他的床铺,发出或深或浅的呼吸。
  对方依旧未能真正醒来。
  或许不日便会,只要再耐心等待一段时间。
  好在,郁沐从不畏惧等待。
  郁沐伸出手,灯下,手掌的阴影幽暗,投在丹枫的脸上,龙角的光泽在暗处更为明亮,对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但无法躲闪。
  他轻轻的、温柔地,撩起了绸缎般的黑发,按在了丹枫的后颈上。
  他有一件事想要确定。
  入手的颈后皮肤很光滑,没有半分伤疤,突起的颈骨存在感极强,硌着指腹,令他的手指微微分开,复而并拢,确认骨骼的位置没有问题。
  他沉默地、合乎礼仪地检视着对方的颈项,一点点,沿着脊骨的触感向下。
  龙尾在地板上摩擦,丹枫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半天后,郁沐收回手,稍微安心了点。
  景元将丹枫收押在幽囚狱的决定非常明智,想把手伸进十王司的地盘又不被发现,仅靠龙师是做不到的,即便有背后黑手推波助澜,也难以在丹枫身上取得什么有效的成果。
  如此一来,郁沐就更没必要掺和进仙舟人的家事中了。
  药王秘传渴求慈怀药王的失传灵药,持明为延续族裔的化龙妙法不惜铤而走险,仙舟唯恐建木残骸再度生发,世人各有立场。
  但眼下,管他什么龙师长角、持明失髓、倏忽血肉、大变魔阴,哪怕这艘仙舟立刻倾覆,也跟郁沐全无关系。
  现在的他,只想知道被窝里的人还能不能起来吃他蒸的鱼。
  他锅里可还炖着那么大一盆名贵水产啊,教他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第16章
  去鳞去骨的翔鲟鱼煨在锅中,饱满酱汁将雪白的鱼肉染成可口的颜色。
  郁沐揭开锅罩,放入事先切碎的辅料,等待片刻,用小勺舀了一口汤汁,尝了尝。
  味道刚好!
  他手艺可真棒。
  将肥美的鱼肉切成薄片,垒进方形瓷盘,倒一盅持明喜欢的水料,一道刺身新鲜出炉。
  白灼海虾被仔细地去掉了虾头和虾线,肉质弹嫩,有一种特殊的甜味。
  空心石笋圈外裹了一层酥脆的面粉,过油一炸,比下锅时蓬松了两倍,像一个个雪白的绒团,挤在碗里,相当热闹。
  盛一碗青丘米饭,将鱼摆盘,挖圆圆一勺糖冻布丁,准备好午饭,郁沐端起托盘,走回卧室。
  郁沐从未觉得从厨房到卧室的路有如今这般漫长,每一步都急切得不得了,脚踏在木地板上的回声沉闷,鼻端飘着食物的香气,从走廊的木窗往外看,能见流云一角。
  一切都轻快得要飘起来。
  终于到了卧室门口,他放下托盘,轻手轻脚地拉开滑门。
  丹枫的尾巴果然卡在滑门的轨道上,不安分地、随着小幅度的呼吸摆动。
  郁沐托起对方的尾巴,慢慢挪走……
  确保滑门不会夹到对方,他拿起托盘,跨步进了卧室。
  丹枫还在睡。
  他睡姿并不如素日表现出来的那般优雅自持,在郁沐离开的这十几分钟内,他身上的被子就已经从脖子褪到了胸前,姿势也由平躺转为侧躺,略微低头,看起来睡得不大安稳。
  郁沐静静地坐在地板上,对着满盘飘着热气的美食发呆,间或瞥丹枫一眼,又苦恼地收回视线。
  他咬着筷子望天:现在把刃叫回来吃饭还来得及吗?
  他又看着刚收拾完一遍的卧室:……
  算了。
  郁沐夹起一片生翔鲟鱼片,肥美的鱼肉散发着深海鱼的清香,他自然地递到了丹枫唇边,等待。
  等待……
  丹枫眼睛还是闭得紧紧的。
  “我在想什么。”郁沐失望地收回筷子,咬住鱼片:“丹枫又不是狸奴。”
  景元养的那只狸奴,哪怕睡得四脚朝天,只要景元在它嘴边放上一点蜜汁肉条,它能闭着眼睛狂奔十里地追过去。
  如果家里的持明也有这个本领就好了。
  他百无聊赖地嚼鱼片,眼睛一亮,嚼嚼的动作加快。
  没过一会,他就发现面前盘子里的食物就减去大半。
  “你真的不起来吃吗?”郁沐看向丹枫。
  丹枫还睡着。
  郁沐:嘿!
  他风卷残云般,将盘子打扫得一干二净,最后端起布丁,小口小口地抿。
  抿着抿着,忽然浑身一僵。
  反馈神经向他传递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温凉触感。
  背后,丹枫传出了一点气声。
  郁沐抱着布丁碗,僵硬地回头看,发现一段新生的枝条不知何时从他背后探出,末端伸进了被子里面,鬼鬼祟祟,小心翼翼,一动不动,努力装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