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镜流还是恶狠狠的。
  郁沐思索几秒,左手在剑刃上一划,金色的汁液从伤口处流淌出来。他把手指抵在镜流的嘴唇上,横向一抹。
  鲜艳的金色汁液流进口腔,镜流忽然一怔,情绪离散,颠倒反复,像是卸去了动力的发条玩具,手瞬间从剑柄上滑落。
  拔河的另一方突然松绳子,郁沐一个没控好力,剑身一拐,伤口撕裂,刚要凝住的血又溅了镜流满身。
  郁沐沉默片刻,嗫嚅着说了声对不起。
  姗姗来迟的神君在这时从天而降。
  镜流只一晃神,便从先前的怔愣中缓过劲来,她看了眼郁沐,将剑从他胸前用力拔出,紧接着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往身前一带。
  她猩红色的眼眸里出现了相当复杂的情绪。
  “你。”
  镜流的声线极冷,尾音夹杂着不平气声,像是痛恶,又似感慨。
  郁沐虚弱地闭上眼,避开对方的视线,双膝一软,像株柔软的小草,跪在了地上。
  由于有精湛的医术,郁沐扮演危重病人的演技相当深厚:这么大的出血量,一般人类是不能站着说话的。
  镜流还想再说什么,但景元的雷霆斩断了她的念头。
  她松手后退,再抬头时,郁沐已经落到了景元的保护范围内。
  景元没有攻过来,他谨慎地站在原地,与她对峙,并不冒进。
  镜流与景元对视一秒后,又瞥了眼倒地不起的郁沐,后退一步,跳上房梁,转眼没了踪影。
  景元攥紧手中的朴刀,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到郁沐身上。
  郁沐闭着眼睛,放弃了对四肢的支配,思忖着让血液的流速控制在‘乍一看很吓人但实际还可以抢救一下’的范围内,突然感觉自己被抱了起来,然后,他的头重重磕在了景元的狮头肩甲上。
  郁沐:……
  好痛!!
  “郁卿。”景元边走边道,声线传递到铠甲上,郁沐能听见对方稳健的心跳声。
  “经验丰富的云骑有许多方法检验战场上的尸骸中是否有屏息伪装等待佯攻的敌人,幽囚狱的判官也对摄取魂魄以供审讯一事得心应手……”
  郁沐:“。”
  “事关仙舟重犯,此地人员皆应当一一受审……”
  郁沐:“。”
  “郁卿前几日给我开的药的确药到病除……”
  郁沐小心翼翼地、在景元冷冰冰的铠甲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第一次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不自信。
  景元现在怎么这么多话?
  景元身上的物件颇多,走起路来兵戈铠片碰撞如同击玉,伴随着对方的脚步声和低声话音,郁沐突然困意来袭。
  他感知到,那庞大的、在海下蛰伏的建木旁有烦人的虫子在游曳。
  他才多久没回家看看,家里就遭贼了?
  岂有此理。
  郁沐的意识渐渐从这具身体中抽离出去,直到全部消失,他一直颤动的睫毛彻底敛了下去。
  呼吸变得微弱,血涌了出来,一点点滴到地上。
  景元的话音戛然而止,抱着郁沐的手紧了紧,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波月古海。
  古海一如既往的深沉。
  ——
  丹枫不知道自己在哪。
  一道声音近在咫尺。
  “你叫,丹枫,对吗?”
  那声音音调古怪,发音生涩,短短六个字中,它不断矫正自己的声线,拙劣地模仿着类人的音符。
  丹枫知道,孽物已然站在了他面前。
  从头顶垂落的视线裹挟着重压,无情地碾着他的身躯,柔嫩的银杏叶残忍地卷曲着他的鳞片、爪尖,不断收拢,几乎要将它们尽数剥落。
  滔天的恨意使丹枫咬紧牙关,不愿意回复哪怕一个字。
  未能得到答案,孽物朝他伸出了手。
  不,那根本算不上手,只不过是一团重叠的枝叶,有着干裂粗糙的触感,富有意识地触上了丹枫的脸。
  柔软的枝叶渴慕地卷起发尾,摩挲进衣领,缠绕在他头顶的龙角,尽力探索着他的五官。
  它们仿佛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生灵,迫不及待地检验对方的生命力,天真地生长,肆意妄为。
  丹枫被迫扬起下巴,树木的力道巨大无比,绞住他的龙角,驱使他抬头。
  一截柔软的嫩叶扫过喉结,蛮横地阻止它滚动的幅度,丹枫痛苦地发出一点声音。
  “似乎不太一样呢。”
  孽物冰冷的声音中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丹枫粗重地呼吸着,艰难睁开眼睛,视野一片茫然,边缘仿佛被大雾笼罩,但唯一确定的是,他知道那孽物在变化。
  因为脸上残留的触感正在从粗糙变得冰凉。
  耳边传来叶片脱落又生长的噼啪声,仿佛一段巨大的、陈腐的树干被暴力劈开,长出新鲜的嫩芽,那声音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几乎瞬间,丹枫就看见自己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有着人类五官的‘人’,只是五官模糊,看不清面容。
  冰冷的五指再度抚上丹枫的脸,这次,竟然是手指的触感。
  那手指笨拙又缓慢地在丹枫脸上摩挲,从他的眉骨、眼缘、鼻梁、嘴唇……它有着十足的好奇心,对每一丝细节都求知若渴。
  “唔。”丹枫轻喘了一声,用力一咬,那‘人’才算消停一点。
  “牙齿是尖的,并不锋利,被触碰时会不舒服——你会在不舒服的时候喘气,仙舟上所有人都会吗?”
  它冷静地、没有任何情绪地询问。
  这语气令丹枫的心狠狠一沉。
  “你的鳞片是冰凉的,龙角……原来如此。”
  它松开了手,站定在原地,没过一会,那种令丹枫匪夷所思、又寒毛倒竖的声音又出现了。
  他循着声音向上抬头,这次,视野中出现了一抹金色。
  那是一双嶙峋狰狞的长角。
  长角挺立,由粗壮的深褐色树枝组成,野蛮,苍劲,散发着不详气息。
  璀璨的金黄银杏叶自长角根部生长而出,簇拥在一处,远远看去,如同一团金色的棉花。
  “这下,我们,一样了。”
  它说。
  孽物的发音依旧蔓延着诡异的违和感,听在丹枫耳朵里实在荒诞至极。
  一样了?什么意思。
  是指……那对古怪的角吗?
  丹枫望着对方的角,视线下移,忽然察觉到一个惊悚的问题。
  孽物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套衣服——那与他身上的款式相同,几乎如出一辙。
  它在按照丹枫的样子为自己塑造‘外表’!
  正在丹枫匪夷所思时,它突然半跪在地,低头,用自己树枝长角,缓缓摩挲着丹枫的龙角,一下,一下,一下。
  “丹枫很漂亮,喜欢。”
  它说。
  ——
  浑身上下的每一片龙鳞都在灼烧。
  五脏六腑在发热,有什么东西正急速愈合,催促他醒来。
  低沉的龙吟在枕间响起,云吟之水在卧室中凝结,噩梦几度轮回,阴寒狱中无数声音控诉诘问,纷杂的情绪不断堆积,他几乎无法忍受。
  喜欢。
  喜欢。
  又有人在他耳边不断重复。
  有什么在触摸他的鳞片、摩挲他的龙角、锲而不舍地带他离开那混沌的梦境。
  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要将他凿进万劫不复的炼狱中。
  丹枫猛地睁开眼,呼吸急促。
  入目的是一片浅色天花板,和一朵莲花状吊灯。
  如此陌生。
  第21章
  剧烈的心跳声鼓噪在耳畔, 丹枫闭上眼,头脑昏昏沉沉,缓了一会, 他再度看向天花板。
  视野清晰, 眼前的物体纤毫毕现,甚至能看清吊灯的塑料莲花盏灯罩的纹路。
  依旧陌生。
  这里是哪?
  丹枫活动胳膊,坐了起来,一缕长发从肩膀滑落, 雪白的被子堆到腰间, 暄软无比。
  被子的质地有些眼熟。
  丹枫蹙起眉,抓起被角, 看了看自己身后的枕头。
  纯棉质地, 雪白如新,四角用柔软缎面扩大了一圈, 看上去价格不菲。
  这布面……
  丹枫用手指轻轻摩挲一下,确认了面料。
  这是以异化的鳞渊境古海深蚕吐出的细丝做主料,经过严格的加工制成的稀有品,只供持明族高层使用,丹枫自己有好几套类似的床品。
  这种面料最大的好处就是柔软, 清凉,贴合皮肤,深受持明青睐。
  持明的珍品有价无市, 从不外流。
  不对劲, 丹枫蹙眉。
  他又查看自己的伤势, 肌肉流畅的手臂和胸膛没有一丝伤痕,腹肌块垒分明,人鱼线没入被子, 任谁看都无法料想他过去曾受过怎样严重的伤。
  肋骨下侧,那一排被锁龙针贯穿的伤痕也不见了。
  锁龙针是持明族专门设计来压制强大持明的刑具,自肋骨向下,用极细的排针绞索,能遏制呼吸,阻碍力量驱动,且极难拔除,手法不得当只会徒增痛苦,令锁龙针越缠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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