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来探病的朋友?”护士问道。
“算是。”郁沐随口敷衍。
“那我就不进去了,下午找工造司的匠人来换锁,这是今天的营养餐。”护士把锁舌揣进兜里,将打包好的饭盒袋子拎给郁沐,又多抽了双筷子。
“这么久了,除了将军,还是第一次有人来看望你呢,可惜粥只有一份,分着吃吧。”护士俏皮地眨眼,笑着关了门。
郁沐送走护士,悄悄把多余的筷子藏进袖管,一转头,见镜流倚靠在窗台,视线冷而专注。
郁沐:“……”
“不必在意我。”镜流将视线从早餐袋子上挪开,眉心微皱,似乎在被某种情绪困扰。
她认得袋子上的标识,过分熟悉的、有些老气的图案游走在许多难以忘却的回忆深处,即便在浑噩牵缠的阴云中磨损,拉扯出沉闷的苦痛,也难以轻易释怀。
美馔阁,景元和白珩都钟情的店铺,尤其是白珩。每次她自天外归来,五人必会在那间雅座聚头,把酒言欢,听白珩半兴奋半诉苦地讲述旅行趣闻。
曾经无比清晰的画面在远退,少女的音容如流云散去,不可挽留。
隐隐的头痛自脑海深处浮现,镜流按住额角,颈侧青筋毕现,无名妄云席卷,令她听不清耳边故人的声音,直到有一块软乎乎的东西贴在了唇上,她猝然一惊,猩红的瞳眸睁开。
是郁沐。
金发的丹士手执长箸,夹着一枚松软的貘貘卷,抵在她嘴角,热气氤氲着镜流发冷的嘴唇,唤回褪尽的血色。
“吃吧,反正是景元付的钱,他说见者有份。”郁沐无所谓地耸肩:“分你一点也无妨。”
镜流目光涣散,动作跟从了本能,轻轻叼住那块香甜温热的点心,小口小口地抿掉上面类似梦貘皮毛的漂亮纹路。
浅粉色的蛋糕屑沾在苍白的指尖,如同猩红的瞳色晕染到了这具麻木的身躯上。
郁沐跳上病床,将数量众多的小食盒一一摆上用餐小桌,米粥一分两份,一碗推到侧方空位。
“快来,一会就凉了。”他拍了拍床边看护用的小凳。
镜流本想拒绝,可鬼使神差地,她坐了下来。
她拿起筷子,回忆上一次与某人一同吃饭的景象。
亲人、战友、师徒、袍泽……
面目全非的记忆,在晦暗的思绪中支离破碎。
很快,一阵脚步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病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她并未回头,握着筷子的手却一紧。
郁沐咬了一口貘貘卷,正要伸手去够远处的鸣藕糕,只见神策将军从容不迫,迈步踱入病房,巡视领地般环视一圈,鎏金般的眼眸敛起往常的闲散和惫懒,径直走到床边。
他熟稔地拉过另一张椅子,拂开披风,落座,不偏不倚,一气呵成,恰好与镜流正对。
郁沐嘴里的貘貘卷啪一下掉进米粥里,溅开零星粥沫。
他忍不住在心里哀嚎:
景元怎么又又又来了!
他茫然地吞咽了一下,讪讪收回筷子,像块烫手山芋,扔掉不是,拿着也不是。
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何德何能,一个是斩落孽物无数的剑首,一个是帝弓亲授令使的将军,俩门神陪他吃饭。
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极其古怪,紧张到令人窒息,镜流缄默不语,景元戴着笑面,均静坐于此,没人离席,隐隐进行着一场拉锯,又或是博弈。
郁沐则不同,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一会,要是一左一右俩人打起来了,他往哪跑?
第34章
鼻端飘溢着煎包韫热的香气, 米粥放置久了,沿着碗缘结出一片平滑软糯的膜。
郁沐用被子把自己围起来,仿佛多盖点就不至于被右侧镜流溢散的寒气侵袭, 他在小桌下捻着手指, 对盘子里一个个滚圆晶莹的点心望眼欲穿。
忧郁和怨念在他头顶熏出飘渺的黑烟,组合成一行行字。
「为什么,不吃饭。」
「好饿。」
落针可闻的病房内拉起一道无形之线,一头拴着仪态威严、目露笑意的将军, 另一头系于白发剑首腰间斜垂的剑锋上。
细线绷直, 将断未断,令人只得屏息凝神, 唯恐不合时宜的动作破坏这脆弱的平衡。
这两人, 明明可以直接打一架,郁沐想。
手刃恩师, 惩治逆徒。
缉拿重犯,反抗抓捕。
哪一对借口都名正言顺、有理可循,可人总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敢先开口,怕覆水难收。
虽然, 这绝不是让他忍饥挨饿的理由。
郁沐重新拾起筷子,长箸在铝盒上轻轻一磕,像是打破冰面的一记深凿, 汹涌的情绪在朦胧的晨曦中溢出。
景元的披风曳地, 额前白发一晃, 狭长金眸被遮挡,他抬起手,肩甲发出金属铁寒的铮鸣。
刹那, 右侧扑面而来的凛冽霜意吞没了房间内的余温,绵密的剑意震得郁沐头皮发麻。
不好。
要打出去打,别连累他!
郁沐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镜流握在剑柄上的手,彻骨的冷寂不可控地传入血肉。
镜流的红瞳一颤,对危机的本能使她下意识拔剑,岂料对方铁了心阻她。
剑柄被强硬退回,床沿敛住剑芒,郁沐在镜流绷起青筋的手背上轻拍,以作安抚。
“郁卿,不介绍给我认识吗?”
景元从桌上取了一只空碗,神色镇定,泰然自若,丝毫没觉出房间内云山雾罩般的剑气,他笑意淡泊,带着轻快的兴味:
“这位,小姐,看着有些面熟。”
小姐?
镜流眉梢轻挑,赤眸狭长,面容冷肃,手指有节奏地在剑柄上叩着,弧度仿若杀机隐没的轻舞。
“不熟,生得很。”郁沐连忙给景元递台阶,压住掌下频频涌起的力道,心中腹诽。
什么小姐,仗着没人戳穿就明目张胆给自己加辈,景元这人……
“是吗,仔细一瞧,又觉陌生,许是有几分我师父的神韵罢了。”景元语气悠悠,话锋一转,目光却依旧流连在镜流脸上。
镜流不为所动。
“既然是郁卿的朋友,是否介意我添副碗筷,拼个桌?”景元笑意吟吟地问。
镜流:“……”
“介意!”
郁沐短促的拒绝在沉默中响起。
镜流眼帘斜垂,疏离的目光浅浅落在郁沐脸上,她的剑柄至今被郁沐压着。
“郁卿有困难?”景元无视床角时而闪烁的寒芒,转头看向病床上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的家伙。
因为右手要发力,郁沐的坐姿更向镜流一侧倾斜,半边肩膀塌下,松垮的病号服衬得他病气更甚,郁色难明。
“我这里桌子太小,我吃不安稳,你们坐着也不舒服,不如另寻他处?”
病房属实不大,景元肩宽腿长,坐在圆凳上要适当曲腿,膝盖抵着床沿,披风在脚边堆叠,颇为拘谨。如一头体格庞大的白狮蹲在小石台上,尾巴绕过一圈,仍有半边毛发铺在地上。
景元一笑,坦荡道:“前几日都是这么坐的,不算难受,只是不知你的朋友愿不愿意将就。”
郁沐:“她肯定……”不愿。
镜流:“无妨。”
郁沐:?
他眼睛倏一下睁大,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嘴唇翕动,快速敲了敲镜流的手背,卖力传递自己的疑惑和惊诧。
镜流松开长剑,将郁沐的钳制卸掉,敛去气息,端正坐直,如一道料峭的悬锋。
“不过一副碗筷。”她音色冷淡,“去取吧。”
闻言,景元眉宇一松,没有选择按护士铃,亲自离开病房去寻筷子。
目送景元离去,郁沐不满地抱臂环胸,睨着面无表情的镜流:“我得提醒你,你的通缉令还在神策府门外的告示牌上高挂,他现在是神策将军。”
镜流瞟着桌上半碗浓白的粥影,依稀在其中捕捉到自己的轮廓,不答反问:“景元为何会出现在这。”
当然是来监视我的,郁沐想:“……探病?”
“探病,果真如此吗?”镜流摩挲着碗沿,望着满桌熟悉的菜式,似在思考,语速缓慢。
郁沐往床头一仰,淡淡道:“别猜了,人家都是将军了,挥斥天戈,算无遗策,还以为是被你纠正挥剑姿势的小徒弟呢?他甚至不敢叫你一声师父,还什么小姐……”
“自堕入魔阴起,我便不再是他的师父。”
镜流突然道,话音实在冷酷,听得郁沐一怔,紧接着,镜流又审视他:
“你对我们很了解,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郁沐舒服地把被子往上拉拉,轻飘飘地解释:“我是听着云上五骁的故事长大的。”
云上五骁,仙舟无人不晓的五位卓绝英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是罗浮仙舟黄金时代的具象与缩影。
镜流端详郁沐的外表,对方身上揉着一股惫懒的劲,柔软金发不规矩地遮着眉毛,显得温和却疏离,抬起眼看人时,漠然随性的感觉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