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43章
以刃现在的状态, 除了郁沐家中,别无其他安全可靠的藏身之所。
自他醒来,绥园中纷乱的杂音多了不少, 除去竹林叶落的飒飒声, 还有冥差武弁巡逻的响动。
支离剑裂痕熔金,贯穿了刃的身体,立在昏黑潮湿的泥土间,剑锋上的血液已然干涸, 如同森寒破碎的碑冢。
郁沐将支离拔出, 拎在手中,而后捉住刃的手臂, 将他提起, 单手环住腰背,将对方的重心移到肩上, 撑起这具健硕的身体。
丰饶的恩赐使狰狞的伤口逐渐复原,森森白骨融入血肉,只在衣服上留下笔直的破洞。
刃比郁沐高出一个头,身材修长,不受控制地垂首, 下巴磕在郁沐肩头,鬓边长发没拢住,随着步伐晃动的频率一个劲往郁沐脸颊旁蹭。
他整个人被拖着, 鞋尖在泥土里犁出两条线, 被迫挂在人家身上。
郁沐琢磨着刃鞋上的泥土, 偏头,由于姿势,他看不清刃垂下的面容, 只有一角折起的鲜红耳坠。
刃或许不会介意自己被拎着走,郁沐想。
行动力超强的他打定主意,右手提起刃的衣领,虚虚试了试轻重,如一片轻盈的叶子,跳上不远处的围墙。
地势较高,视野变得开阔,自山坡的边界下望,判官们的冥灯如萤火,在夜间的绥园中闪亮。
绝灭大君的出现引来了相当浓郁的岁阳气息,冥差的数量在逐渐增加,很快,这里便不再安全。
对了,玉兆。
郁沐收回视线,心里始终不踏实,这会才想起来要紧事。
他将支离搁在墙头,踩住冷锐剑身,拿出玉兆,单手点开信息界面,有一条信息,外加一张图片。
「景元:希望你能早点回来。」
等等,这里是。
郁沐笨拙地放大图片,哑然。
这不是他的病房吗?
景元这是在做什么,身为将军不坐镇神策府,大晚上跑他病房里蹲点?
郁沐蹙眉,划开玉兆上显示时间的模块。
这个时间,丹枫恐怕已经在赴约的路上了。
如果景元和丹枫打起来,不,以现在的情形来看,身为巡猎令使的景元有绝对胜算,他该不该再帮丹枫一次呢?
念头一闪而过,被果断否决。
不行,一介普通丹鼎司医士的纸面战力是敌不过令使的。
郁沐轻咒,按住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哪怕是当初被帝弓斫过脑壳,都没有如今疼。
叹息无济于事,只能先解决手里的病人再做打算。
郁沐后退半步,助跑,拎着刃跳下围墙,借助楼阁错落的飞檐移动,一边躲避冥差的搜查,一边向渡口赶去。
绥园距离长乐天只有一步之遥,无需渡海,不借助丰饶的力量也能到达。
自燕乐亭向下,绕过石径,隔着一条人造溪渠,绥园入口的青丘台近在眼前。
郁沐正要转进围廊,忽然被一股霜寒气勾紧了心弦。
他不得不退回林中阴影,屏息静听。
来者脚步轻盈,鞋跟抵在石板,如踏行云,有着极致武艺傍身的掌控力和敏锐感知,仿佛茂林修竹中一道清冷的月影。
从声音判断,对方意识清醒,没有堕入魔阴身的征兆。
她闲庭信步,一开始有明确的目标,可当郁沐收敛了自身存在感,她的脚步便停在墙边,不再移动。
如同失去引航的船只,停泊在危机四伏的海域。
郁沐缓缓后退,心思电转,一手抄着刃的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
十几秒后,停驻的月光洒落一线,身着银铠的镜流自围墙的另一侧跳下,落地,旋身,长剑寒光缠绕。
她警惕地看向四周,红瞳轻扫,似在疑心自己的判断,很快,她有了发现。
靠近石阶的边缘,有一处零星的泥土。
她挽了个剑花,垂眸,片刻后,确定了什么一般,漠然地看向林间更深的方向。
“应星,还有……他。”
她的低喃戛然而止,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风过林梢,万木萧萧。
“希望是我猜错了。”
她沉吟一声,向林间走去。
——
甩开镜流不是件容易的事。
起初,郁沐还能凭借自身的躯壳为刃隔绝气息,但很快,丰饶的恩赐修复刃的身体,前代剑首的剑光便如影随形。
虽然对云上五骁之间的旧怨心知肚明,亲身体验又和缄默旁观有天壤之别。
郁沐跳上亭沿,脚尖轻点,如飞鸿落雪,降至山崖,反复几次,才勉强感觉不到跟踪的痕迹。
简直是晚上会做噩梦的程度。
追随「巡猎」的命途行者多半和岚有那么点相似之处,虽说,这程度比起「药师」忍受的不过九牛一毛。
郁沐苦中作乐地想。
绕着绥园转了一大圈,耽搁了不少时间,他躲在假山后,待新一茬的判官从青丘台离去,才带着刃偷偷摸摸向外移动。
平安穿过渡口,回到长乐天的最北侧,郁沐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长乐天的气氛依旧安宁平静。
洞天中飘着食物和茶茗的香气,充盈着浓郁的烟火气,鼓乐奏鸣,远远眺望,行人如织。
郁沐有种一脚踏回人世的惬意和畅快。
今夜有太多疑问,一个个谜题堆积在脑中,令人不愿深究。
近来的时光过分平静,没有无休止的惨烈战事,以至于郁沐忘记此时距离饮月之乱过去还没有过去一年。
一年,在仙舟人漫长无涯的千余载寿命中渺小得不值一提,时间短暂,曾经叱咤风云的豪杰们在彼此反目后,尚未能走出爱恨的涡旋。只有战火的疮痍,真真切切地烙印在这座钢铁巨舰上,惨痛地铭刻在死难者的唁文中。
刃眉头紧锁,大概做了个并不算美妙的梦,他身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胸膛的心跳逐渐有力。
事到如今,美梦难寻。
郁沐故技重施,拎着刃返回家中。
院落中静悄悄,庭中树抖动灰暗的枝叶,以作欢迎,唯有盘虬的根系散发莹亮光芒,黯淡微弱,仿佛气力用尽。
郁沐背着刃走到树旁,放下,用袖子沾了点活水,给对方擦擦鞋尖的泥土,销毁罪证。
刃不安地动了动眼皮,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本能地排斥抗拒,被赐福的躯体却亮起淡淡的金色。
道道丝线般的光在皮肤下游走,缝合,修补。
忽然,郁沐轻咦了一声,他抱臂仰头,自下而上,反复打量这棵自根系延伸出的枝脉。
不对劲。
有什么东西在小心翼翼地汲取建木的力量,只是平和又弱小,没能第一时间引起他的注意。
他抚触古铜色的树皮,闭目,异动源头是一枚被金叶包裹,表面起伏频率形同呼吸节奏的持明卵。
“是先前的变故激活了卵内灵魂的感知,使它开始重塑自我?”
郁沐抚摸着树木的枝叶,眼底金光涌动,与树下共享视野。
他观察着卵上每一丝金叶的纹路,低声自言自语。
“也对,「不朽」的一部分力量大致遵循丰饶的逻辑,未经操控的令使血肉会强行抹除化龙妙法自带的龙性,使生灵具有更接近丰饶的特质……”
“丹枫失败的原因,和预想中差不多。”
“可惜,我虽然有改良化龙妙法的能力,但为创造生灵转而寻求药师的庇护,仙舟人大概难以认同。”
郁沐突然呀了一声,困惑地蹙眉。
他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这位病人大部分的遗物已经随祭奠的星槎驶入星海,天舶司的牺牲者名录上也确实记录着她的名字。
那么,她该怎么上户口呢?
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又或者直接将麻烦打包送给阿基维利家的列车,敢载着「欢愉」开赴星间旅行的「开拓」,大抵不怕接收烫手山芋。
当然,死而复生,这事儿无论在什么命途影响的星球中都是相当惊悚的。
郁沐仔细瞧着持明卵的纹路,不放过一丝细节。
孕育并滋养一个半成品生命的难度很高,尤其是自已被斩杀过的孽龙中提取出的灵魂,很快,持明卵恢复沉寂,先前的活跃不过昙花一现。
好在,治疗的思路是有效的。
郁沐满意地点头,静待片刻,弯腰,拍了拍刃的脸,嘟哝道:
“起床了吗?”
刃并未睁眼,头颅一歪,长发散至鬓边,睡相前所未有的安宁。
“真是的,一个两个都让人操心。”
郁沐小声发牢骚,无奈半跪,将支离剑在浅水中涮了涮,洗掉尘土,剑身狰狞的裂光重新变得夺目。
他抓起刃的手腕,翻看,指腹轻压脉搏,移动到筋络上,皮肤下游走的金线顺着他的指示向刃的手骨蔓延,冰冷的掌心微微发热。
工匠的手可不是用来执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