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他纠正道:“是莳者一心,同登极乐。”
  “……”
  隔壁传来激烈的反驳,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不可能,药王大人就是这么说的。”
  “《千手慈怀药王救世品》不是这么写的。”郁沐一脸认真。
  牢房对侧:“你又没写过,你怎么知道。”
  郁沐有气无力地辩驳,“我就是知道。”
  这本书,药师从小给他读到大的。
  “哼,该死的巡猎走狗,竟妄图混淆我的信仰,以言语侵蚀我对药王的虔诚之心,我不会上当的。”
  他义愤填膺地、用更大的声音吟唱:“药王慈怀,建木生发。莳者同心,同登仙道!”
  巡猎,走狗?
  谁?他?
  郁沐服气般捂住了额头,过了一会,敲墙:“你在这背多久了?”
  “巡猎的走狗,不要和我说话。”对方讥讽。
  郁沐:“……”
  “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哼,作为一心追随慈怀药王的莳者,吾已在此歌颂药王近三百年。”对方自豪道。
  哇,真厉害,他想。
  这家伙居然已经坚持不懈地背错三百年了。
  郁沐敷衍地鼓掌,以示称赞。
  不再理这个沉浸在自己艺术里的家伙,他将目光转向更远处。
  上次来幽囚狱时目的明确,一路上并未打探其他牢房中关押的犯人,眼下还算空闲,他突然想起,自己在找龙时,翻过十王司的囚犯镇压图。
  幽囚狱中,品阶上配和他交流的,是一位造翼者军团的首领,和幽狱之底的步离战首,呼雷。
  按理来说,郁沐应该趁机去瞧瞧那条可怜的步离人,但……他不喜欢狗。
  狗会掉毛,刨树根,还会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符合他的做人美学,最重要的是,步离人的狼毒很难清理。
  要是待会丹枫来救他,被对方闻到该怎么办?
  郁沐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因为没有钟表,狱中时间流速体感又慢,百无聊赖之下,他还是决定找点事。
  闭上眼,意识顺着延伸的青铜装置的缝隙在巨大的牢狱中穿行,很快,他找到了呼雷。
  它在渊狱之底的囚室中,石头和孔洞的缝隙中残存着难以消除的血腥味。
  此处阴寒,充满冷狱的腥气,沉重的锁链束缚住那健硕狂猛的狼躯,封存的枷锁扣住它的嘴筒子,迫使它匍匐在地。
  注意到有东西来了,呼雷的双眼骤然睁开,爆出憎恨般血红的光,狼爪磨动,铁链的哗啦声回荡在空寂的囚室。
  很快,它面前的地砖上,噗地冒出了一颗幼苗。
  幼苗的嫩绿叶片十分柔软,带着植物特有的清香,叶片微微下垂,仿佛在打量眼前的怪物。
  呼雷瞳孔下移,略带疑虑,它探首下去,轻嗅时,鼻息喷在幼苗上。
  幼苗:“……”
  一秒后,一根粗壮的、完全不符合幼苗外观的棕色树枝从砖缝下迅速抽出,狠狠抽在狼吻上。
  呼雷顿时趴在地上,头晕目眩。
  “离我远点。”
  幼苗恶狠狠的,声音透着非人的森冷和怨怒。
  呼雷龇牙,奈何刑具束缚,只能透过狭窄的缝隙,看清对方若隐若现的森森尖牙,很快,它伏在地上,爪尖深深犁进砖石中,野性十足的双目里有几分属于人类的怀疑和犹豫。
  “你……是你?!”
  它终于确认了来者的身份,浑厚的男声里满是意外。
  幼苗得意地上下摇晃——这条狗不算笨,终于认出他了。
  “早上好,呼雷,在这里住的习惯吗?”
  它点了点叶片,宛如颔首的问候。
  呼雷收敛了鼻息,即便过去见面不多,但他所知的小道消息里,建木的确不大欣赏步离人。
  当然,呼雷只觉得建木品味不好——瞧,步离人这样雄健、狂猛、英武的族类,必定得到慈怀药王的青睐!
  正在郁沐以为对方会给出一个符合步离人智商的回答时,只见呼雷的森森狼目眯起。
  “您没死?”
  幼苗:“骂谁死了呢,我活的好好的。”
  “伟大的建木,那您这是……”
  呼雷盯着黄豆大的苗叶,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虽然,它先前已经因为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挨了来自建木的、痛痛的一巴掌。
  “也被关进幽囚狱了?”
  “……”
  幼苗的叶片伸直了,慢慢立起,是一个恼羞成怒的姿态。
  呼雷发觉了面前树的心情变化,尾巴夹起,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要不是锁链牵着它,它保准拔腿开溜。
  建木抽狼真的丝毫不手下留情。
  然而,囚室一共这么大,它还是躲闪不及,被狠抽两下。
  呼雷呜咽一声,趴在地上,盯着面前黄豆大的幼苗,因为体型差距过大,它变成了憨憨的对眼。
  “我是来考察的,我和你不同。”幼苗晃着叶片,解释。
  呼雷信了,频频点头,狼头在地上蹭动,恍然大悟:
  “我懂了!您是来带我出去的?”
  “还是您要征服罗浮?”
  “难道说,是药师降下神谕,要彻底覆灭仙舟?”
  幼苗一顿,心道,都不是。
  他只是不小心被抓进来的无辜(划掉)可怜路人,在受审前闲逛打发时间罢了。
  呼雷揣摩着建木的想法,悟了:
  “我又懂了!”
  “您是特意来向我传达镜流的死讯,对吗?”
  镜流?
  嘶。
  他突然想起来,呼雷是被镜流送来吃牢饭的。
  “……”
  幼苗缓慢地晃晃,以一个神秘莫测的频率。
  呼雷立刻开口:“我又又懂……”
  啪嗒,一条细弱的枝条牢牢捆住它的嘴筒子。
  不许再懂了。
  呼雷:“?”
  “药师的真意,非我等能轻易揣测。”幼苗神秘兮兮地道。
  呼雷眼睛一亮,低下头,不说话了。
  幼苗开心地点头,满意对方的服从和贴心。
  呼雷又问了一些关于如今步离人的消息,郁沐一一答过,但失去了狂勇的战首,不说被曜青打得抱头鼠窜,也是难以招架,战况不算很好,郁沐只挑了点还算可以的捷报说说。
  最近一段时间,论丰饶民在战场的功绩,大概只有令使倏忽在战争中一换一带走了罗浮将军腾骁,属实算不上大捷。
  毕竟论资质,神策将军的后继者景元比腾骁还胜一筹。
  “您,有进攻罗浮的打算吗?”呼雷蠢蠢欲动。
  幼苗摇头。
  建木为药师的神迹,自降生起便身负丰饶之能,作为一棵树,它永远立在这艘钢铁巨舰上,战争和掠夺从不是它的意义,生存才是。
  神木永寿,只其存在,便可令人生无涯,老不至,死回生,断离生老病苦。
  但这不代表,它的本性里没有掠夺的成分。
  呼雷难免有些失望,“也罢,您向来如此。”
  连被巡猎斫断都不还手。
  “……”
  总觉得自己被谴责了的建木有些不满。
  没等郁沐发问,忽然,一阵脚步声接近。
  他倏然睁开眼,意识重新回到自己所在的小小囚室,迅速重新戴上手枷,没等转身,就听见牢门外,景元发话。
  “郁沐,时候到了。”
  ——
  郁沐走进一间漆黑的屋子,空气森寒,仿佛要冻伤肺腑,威严的方相之兽地纹尽头,景元双手背后,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月御在他身后,拄着自己雪亮的月形弯刀,斜眸瞥来。
  震慑之意溢于言表。
  郁沐走到台阶下,从高处打落的刺目白光将他的金发照亮,只余一片苍白。
  他抬头,浅褐色的双瞳不经意地扫视,在那白光里,照不出一丝胆怯。
  景元凝视着他:
  “郁沐,这是一次审问。
  所有相关证据已交十王司核实,如你对接下来的、对你罪行的控诉有疑问,可在我允许后,为自己申辩。”
  “当然,是否采纳你的申辩,由我决定。”
  郁沐收回目光,淡淡点头。
  结束例行告知,景元进入正题。
  “在关押你的这半天里,十王司调取了你的所有资料,包括你在丹鼎司工作的报告与陈述,这些文件与证人证言,将作为你包庇及藏匿重犯、劫囚龙尊、盗取持明禁地至宝的证据。”
  景元的语气严厉而平稳。
  “你可认罪?”
  “……”
  郁沐一言不发。
  他摩挲着手指下冰冷的枷锁,锁面光滑、平整,没有一丝能撬开的缝隙,正如眼下的局面。
  应该缄默地接受指控,还是试图为自己辩解,以争取一丝宽大处理?
  这二者似乎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因为这次,他被审问的地方不是医务室的病房,而是幽囚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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