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临到关头,却是利索又冷静。
  衣绛雪眼神闪烁:这书生,倒也不是百无一用嘛。
  裴怀钧取出丝绸手套,戴上,捡起尸块检查。
  他从庙祝快要腐烂的后颈发现一个繁复的黑印,道:“这是鬼仆印。”
  “鬼仆?”衣绛雪问。
  “这说明,庙祝并非是天生鬼怪,而是被鬼怪控制,成为鬼仆,为其做事。”
  裴怀钧神情凝重,“此事蹊跷。”
  他说罢,用特制的封印布,将加速腐烂的尸首分开裹起来,说道:“总之,先把这鬼仆肢解,埋起来封住,以免出事。”
  衣绛雪点点头,心里认可:
  这书生不仅知道很多,还会埋尸诶。
  好吃还好用。
  *
  东君庙是聚灵地,受恩泽。
  院中有一棵参天榕树。冬日也枝繁叶茂,是许多精怪躲避风雪的地方。
  夜半子时,小啾收着翅膀,正打瞌睡。忽的一激灵,他从树枝间窥见绯衣厉鬼的身影。
  小啾拍拍翅膀,本想飞下去说两句话,却见主人身旁站着一名青衫书生,身姿卓绝,侧颜清逸。
  书生无意间往这里瞥了一眼,神情孤冷,威势赫赫。
  小啾打个寒战,两眼一闭,“睡了,睡了!什么也没看见。”
  月黑风高夜,正适合杀人放火埋尸。
  他们夜半从房间里钻出来,还拖着封有庙祝尸体的包袱,着实鬼祟了些。
  “夜里出门很危险,多半会出事。”裴怀钧道。
  “但不处理鬼怪尸首,等其在房间里复苏,更凶险。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冒点风险吧。”
  “要挖几个坑?”衣绛雪也似乎进入了角色,绷着脸,沉重地问。
  裴怀钧从柴房取来铁铲,叹了口气:“尽量六个吧,五个也行,把头颅、躯干和四肢分开埋,可以暂缓复苏。”
  他挽起袖摆,刚打算挖。
  衣绛雪看向压在井盖上的磨盘,轻而易举地抬过头顶,在院子里“咣当”一扔,砸出深坑。
  满分十环。
  裴怀钧连忙道:“等等……”
  衣绛雪单手拎回磨盘,在地上拖行,划出深深的痕迹。
  他再次用力一抡,“这样很快,也不累。”
  又是巨响,榕树鸟惊飞。
  “……小衣,这东君庙的第一条忌讳,过了子夜,不可惊神。”
  裴怀钧阻止晚了,叹了口气,“没事了,就这样吧。”
  衣绛雪迅速丢下凶器,装作不知道,哼着歌:“忘了。”
  他转过脸,“东君会不会生气?”
  别管坑是怎么来的,反正挖好了。
  裴怀钧把鬼怪肢体埋好,封住。
  他完全没放在心上,“无妨,你做什么,东君都不会生气。”
  “你说的算数?”衣绛雪偏头。
  “我说的。”裴怀钧淡笑,“算数。”
  在后院搞这么大动静,整座庙里都听得见。
  青云子提着剑,与师弟出来看情况了。
  这对蓬莱门的师兄弟满脸杀气,看着都不好相与。
  青云子恼怒:“过了子时,还敢发出这么大声音,惊神怎么办?想死吗?我成全你们。”
  还没等剑出鞘,他脚下硬邦邦的,似乎踹到了什么。
  一颗狰狞的头颅从包袱里滚落出来。
  青云子看见,这是庙祝的头。
  鬼气未散,邪异至极。
  他露出惊容:“这、这是……”
  裴怀钧重新包起头颅,丢入坑洞中掩埋,“如你所见,庙祝是鬼仆,夜晚袭击了我们。”
  “在下出门在外,自有些防身手段,和衣公子合力将此鬼斩杀。事出仓促,弄出了些响动,道长勿怪。”
  人都有秘密,裴怀钧不深问,还装作不懂,是包庇。
  衣绛雪寻思:原来这书生不是笨到没发现。
  “那禁忌……”青云子心下一凛,看向不详的血月。
  裴怀钧摇头:“鬼仆说出的禁忌,能信几成?恐怕,今晚没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前院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划破长夜风雪。
  众人冒着大雪,穿过两侧门洞,抵达前院,留下一串脚印。
  衣绛雪幽魂般跟在最后,回头望向那封锁的门。
  他思忖:“咦,挪动了?刚才那封印,怎么跑到右边去了?”
  在他们背后,东君庙原本的墙皮缓缓剥落,露出真实的模样。
  破败、晦暗、青苔横生,蛛网密布。
  不详之月的照耀下,遍地血色。
  来到前院,樵夫提着柴刀,杀气腾腾地站在院中,看向发出惊叫的厢房:“该死的!”
  贺子游和他的老仆就住在那里。
  门被打开,青云子当即持剑闯入,“发生什么了?”
  他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巨大的兽类影子,形同狮豹,似在捕食。
  在灯烛下,它的影子逐渐扭曲。
  火烛剧烈燃烧,灼出青光,房门刹那大亮。
  黑影闪过,转瞬没了踪影。
  青云子或许是被鬼气所慑,懵了一下,错失了追击机会。
  没人看见它怎样溜走的。
  他们都进入房间搜寻时,那怪物的黑影确实不见了。
  众人再看去,窗边,床榻、地上,尽是飞溅的鲜血。
  一个人形的轮廓被巨力碾碎肢体,姿态扭曲,骨骼和血肉糊成一团,竟是嵌在地面上。
  据衣服的碎片判断,是那跟着贺子游的哑仆。
  贺子游则是满身是血和碎肉,披头散发,紧紧握着一个染着血的巫蛊娃娃,形容疯癫狂乱。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他面色惨白,抖如筛糠,蜷缩在床榻边,下肢好似扁下去一截,绣金衣摆几乎被血浸透。
  光是这出血量,就活不了。
  贺子游已经疯了,他抱着头,脸庞带着充血的亢奋,可下肢的血还是不住地流:
  “忠伯死了,被怪物咬死了!一人多高……还有一头,还有一头——”
  “他的腿断了。”
  裴怀钧戴上手套,倾身,按了按贺子游染血的衣服下摆,空荡荡的。
  他掀起衣摆,查看伤势,“膝盖以下都没了,断口血肉模糊,黏着皮肉,是被兽类咬断的……”
  裴怀钧寻找片刻,通过相同的布料,确认了他身旁那摊被碾碎的血肉断骨,是贺子游的的下肢。
  “是被巨力碾碎,烂成这样,不可能接回去了。”
  单就怪物碾碎血肉的举动,他判断:“这怪物,并不喜食人肉,杀戮是为了取乐。”
  衣绛雪站在屋边,轻轻掩袖,道:“一股臭味。”
  腐烂的尸臭味,妖兽的腥味,混合着失/禁的骚味。
  这浓烈的味道中,又混杂着一股奇异的芳香。
  这味道,衣绛雪已不是第一次闻见,是庙前的香烛。
  两名道士脸色难看,扶起几乎失血而死的贺子游,尝试喂了一颗止血丹:“发生了什么?”
  贺子游的身体十分枯槁,眼眸里透出灰白的死气,好似被迅速抽走生命力,手中还死死握住巫蛊娃娃。怎么抠也扣不下来。
  不像是鬼术,而是代价。
  青云子皱眉:“被鬼怪诅咒了?”
  “不必在他身上浪费丹药了,道长。那哑仆,是替他死的。”
  裴怀钧直起身,瞥去,神情颇有几分冷酷的意味:“我听闻,关中有些家族以巫蛊之术炼制哑仆,割去舌头,自小洗脑,再教授法术,用于保护主人。万不得已的时候,还能为替主人挡死劫。”
  “凡事都有代价,这名哑仆替了他的命,他就会替哑仆的。”
  裴怀钧褪去染血的蚕丝手套,无情地宣判了他的死亡。
  “下肢已断,失血太多,鬼气侵蚀,救不回来了。就算施展替命之术,也是多活上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不多时,丹青子缓缓地放下贺子游的身体,“他死了。”
  死于鬼怪邪祟,算是司空见惯了。
  面对亡魂,他们只会叹息一声而已。
  此夜子时,庙祝是鬼,香客死去两名。
  活着的人也都聚集在前院香炉附近了。
  青云子握着剑,神情紧绷:“八名香客,死了两名,现在我们只有六个人了。”
  “庙祝是鬼,他说的未必是真 。接下来的时间,不要再分散了,六人都要聚在一起,共同熬过这个夜晚。”
  衣绛雪眼睛许久不眨,正在观察香炉里烧尽的香。
  他对死人不太关心。
  何况,让老伯伯替他去死的家伙,肯定是坏人。
  死掉就死掉了。
  但当衣绛雪听到“六人”时,明显怔了一下,露出古怪的神情。
  他缓缓抬眸,声音清冽,迷茫:“六人,哪来的六人?”
  “今夜是八名香客,死了两人,当然还剩六人。我掰着指头数的,没算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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