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衣绛雪将这个问题搁置,看了看周围,“现在的问题,就是该怎么从鬼蜮出去,我已经找了好几圈了。”
  他先是郁闷,又期待地看向聪明书生:“裴,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这座鬼蜮的“月亮”被衣绛雪吃掉了,相当于已知的一个出口被拆除。
  “那也得四处走走。”
  他们在这里聊了太久,裴怀钧失笑,把软软的鬼从洞房的床榻上拉起来,和他手牵着手。
  走出洞房时,正值子时。
  前厅大堂黑暗无光,布置着许多红色的绸带,丝绦。
  墙壁和门庭凌乱地贴着“囍”字的剪纸,有些有利器划过的痕迹,纸张翻卷,可见这场冥婚的不详与怨怼。
  厅堂里影影幢幢,原是许多安静伫立在此的鬼怪。
  他们并没有被惊动时,像一尊尊泥塑的摆设。
  这些都是已经复苏的鬼。
  只是主人未曾使役,才把他们潦草地扔在这里。
  幽微黑暗里,裴怀钧轻声问道:“这些鬼,现在听命于小衣?”
  衣绛雪:“嗯。”
  裴怀钧:“怎样使役?”
  衣绛雪从鬼雾里掏掏,取出一支黄铜色的唢呐,扬了扬眉:“用这个。”
  裴怀钧看去,微微愣住:“……唢呐?”
  衣绛雪得意:“是时候展现我的音乐天赋了!”
  他说罢,撩起红袍袖摆,一脚踏上椅子,一手举起唢呐,开始预备提气。
  “哔哔嘟嘟嘟——”
  高亢嘹亮的一声唢呐,混着衣绛雪凶煞寒冽的鬼气,划破长夜的寂静。
  大堂里熄灭的鬼烛,随着这唢呐声,“噼里啪啦”地全部点亮,将这百鬼充斥的厅堂照彻。
  这一刹那,无数双鬼的眼睛睁开,鬼气冲天。
  堪称群魔乱舞!
  衣绛雪竟然把满室的鬼给吹活了!
  在渐次明亮的鬼灯之下,裴怀钧看向厅堂正中央,神情微变。
  喜宴厅堂里,那些红衣宾客都是喜宴里的普通鬼仆,不值一提。
  围堵这最中央的一群复苏的鬼,生旦净末丑皆有,像个唱戏的戏班子,却不像是鬼新娘鬼蜮里的鬼。
  而是,来自幽冥的鬼。
  他们有着最接近人的外形,肢体完整,容貌各有秀丽俊俏之处,甚至几乎没怎么腐败。
  身体腐烂程度越轻,越像活人,说明这只鬼的恐怖程度越高。
  这群戏班子鬼有些还用油彩画着脸谱,穿着色彩斑斓的陈旧戏服,手中皆有乐器,唱念做打样样精通。
  筝、琵琶、古琴、洞萧、口琴、鼓……
  裴怀钧逐一打量,神情越来越沉。
  东君知道这群鬼,他们是——
  被一声嘹亮的唢呐吹醒,那青衣花旦女鬼抱着琵琶,用诡异空洞的声调,唤出陌生的称呼:“……衣楼主,您召唤我们?是要杀谁?”
  “……要杀了他吗?”
  花旦以袖掩住如血的红唇,吃吃地笑着,视线却缓缓挪到青衫书生身上。
  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女鬼登时瞪圆了毫无神采的眼睛:“你、你是……”
  裴怀钧站在衣绛雪背后,负着手,含笑看来,却犹如最深最惊悚的威胁。
  好似在说:“要是说了不该说的,就安葬在这里吧。”
  青衣花旦顿时陷入沉寂。
  衣绛雪对此一无所知。
  他鼓起脸,衣袍翩跹,有些不开心:“都说了,叫你们叫我衣班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召唤出你们这些鬼,但看样子,你们都懂音乐,这样很好,可以当我的戏班子一员。”
  “百鬼戏班,听上去还不错。”
  小衣的肯定!
  从来都是吟雅乐,聆清泉的东君,以手微微扶额,他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衣绛雪飘在最前面,红衣飞扬,宛若噩梦降临此世。
  那双纤细雪白的手,却执着一支黄铜唢呐,在吹奏。
  “哔哔嘟嘟嘟——”
  来自幽冥的唢呐声,为这百鬼戏班开幕,也牵引起不似人间的恐怖之音。
  百鬼合奏!
  戏班子众鬼也纷纷举起手中乐器,为唢呐和声。
  却永远盖不过这唢呐声。
  毫无疑问,这不是给人听的音乐。
  那青衣花旦,也清了清嗓子,跟随着百鬼的狂乱之音,唱起了清幽的鬼戏。
  她的嗓音空灵,绝不是人声。
  听唱词,竟是《锁麟囊》。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空旷庭院传来阴风,喜宴宾客皆诡异地看向花旦,各个皆从桌边站起身,僵硬地走向戏班之后。
  百鬼的音律越发恐怖。
  鬼戏的袅袅余音,响彻鬼蜮。
  花旦鬼甩开水袖,鬼影旋转,领着群鬼在戏台正中狂舞。
  她吊声唱道:“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衣绛雪的红袍飘扬,在戏班子的最前方,颀长伶仃的背影融入长夜,几乎要化为血色的鬼雾。
  癫狂、癫狂!癫狂——
  幽冥已空,百鬼呼啸!
  他们将跟随这位空前绝后的红衣厉鬼。
  渐渐地,不回头地,走向地狱的最深处。
  第30章 红白撞煞(15)
  灯火通明的喜宴厅堂里, 鬼影幢幢。
  裴怀钧始终在一旁的阴影里注视着他,心中却想:
  衣绛雪在张家古宅吃鬼兽得到的“招引”和“控魂”,不过是最低级的两种鬼术。能够招来的, 不过是一碰即碎的幽魂,没什么用处。
  吞噬、消化, 再重组,再将其化为御鬼的顶级鬼王之术, 需要堪称恐怖的天赋。
  迄今有文字记载的五只厉鬼, 都是通过不同的方式登临巅峰。他们有的“借阴兵”, 有的选择“感染与瘟疫”,甚至是“赶尸”。
  从来没有一种途径, 是“吞噬”与“融合”。
  衣绛雪做到了。
  他拥有顶级厉鬼的力量,人的情感与聪慧,加上这种成长性极为恐怖的途径。
  假以时日, 会造就一位空前绝后的鬼王。
  等到那时, 小衣说不定真的会完成他自己生前的愿望。
  他很期待那一天。
  裴怀钧青衫广袖,迎着这来自地狱的合奏,笑着走向招引百鬼的衣绛雪。
  他与红衣厉鬼并肩而行, 从袖中摸出一支竹笛,“小衣的唢呐吹得真好,戏班子还缺人吗?我来陪小衣合奏。”
  衣绛雪很开心:“缺!”
  “我就知道,我很有音乐天赋的。”
  他仰起脸,一点绛唇微挑,好似桃花春风。
  裴怀钧没忍心说他一直不在调上,却还是两眼一闭,直接杀死乐感。
  “小衣吹得特别好,听不到小衣的演奏, 是一种损失。”
  衣绛雪被夸的有点飘飘然了,“真的这么好吗?”
  裴怀钧颔首,煞有其事:“真的。”
  衣绛雪从衣袖里伸出手,轻轻碰了下他的,像小猫挠了下人,又用肉垫踩踩人作安慰,又悄然蜷回去。
  裴怀钧也碰回去,手指穿插在他的指缝里,扣住他冰冷的掌心,用温度熨帖。
  绛红和苍青的衣袖交缠片刻,视线撞在一处,见对方瑰丽神采,又会不自觉地笑弯眼眉,竟也多了几分缠绵。
  百鬼还在奏响地狱旋律。
  一人一鬼却依偎在一处,好似他们从来这般。
  形影不离,生死相随。
  裴怀钧心想,在夙愿之日到来前,他会陪着小衣。
  陪他成长,陪他变强,让他前方布满荆棘的道路好走一些。
  直到分崩离析的那一日。
  若是与厉鬼相爱,会让仙人永堕地狱。
  那么,他们就在地狱业火里重逢吧。
  *
  百鬼戏班行过街巷,走过剪纸红桥,在贴满“囍”字的空城游荡。
  听到这来自地狱的音律,鬼怪根本无可藏匿。
  他们不受控制地从物品变回原形,浮现出喜悦的夸张笑容,手舞足蹈着,加入巡游的队伍中。
  仙人横笛,为厉鬼和声。
  裴怀钧将音律造诣抛诸脑后,奏出了平生最抽象一段曲调。
  旋律凌乱,毫不工整。
  但他在与鬼音相和,要那么工整做什么?
  就是要疯癫,要狂想,要抛却一切理智,才得以窥见地狱无间。
  谁说,同坠十八层地狱,不是同游瑶池天宫?
  衣绛雪时而凝实身形,向残缺的天空吹奏;时而流散为雾,向四面飘去。
  唢呐声从嘹亮转为凄厉,发出乐器的音域永不会发出的诡异声音。
  “哔嘟嘟嘟——”
  裴怀钧放下竹笛,停止了和声。已经不需要了。
  他看见,在越发癫狂的旋律中,衣绛雪的鬼体开始消融进空气里。
  流散的红衣化作鬼雾,无孔不入,疯狂蚕食这座回归红色剪纸本质的鬼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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