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衣绛雪迷茫:“书生,你的表情怎么有些……难过?”
  裴怀钧眼底涌动晦暗的波涛,他将遮掩面容的右手取下,依旧温柔静雅,却露出与平常无异的微笑:“不,没事。”
  他说着无恙,唇畔微弯起弧度,眼瞳深处好似有薄而锋利的碎片,记忆正在割伤他的过去与未来,让他完全损坏掉了。
  仙人那样温柔缱绻地想着:
  小衣,你是爱我的吧?
  你什么时候,能来吃我呢?
  来吃我吧来吃我吧来吃我的血与肉吧。
  我是那样地爱你爱你爱爱爱爱爱你啊……
  别离开我,好吗?
  ……
  裴怀钧简单收拾东西,就打算搬去冥楼住。
  衣绛雪的鬼蜮可以随时出入,他们之后赶路,就可以直接进鬼蜮,不必在夜晚露宿野外了。
  虽然夜晚露宿山野极为危险,很容易遇鬼。
  但东君和厉鬼结伴,危险的是鬼才对。
  勤俭持家厉鬼纠结:“虽然租金很便宜,但是我们没住满一个月,就退……房子就归我们了,这租金能退吗?”
  裴怀钧温柔和善:“那两位幽冥司的大人,多半会去查封黑心店家,谁让他违规出租鬼宅呢。这余下的租金,就当给他买棺材了。”
  衣绛雪一想也对,颔首:“说得对,我们很讲道理的。”
  两人相携离去时,庭院野草间,一尊怪异的雕像亮了亮。
  雕像柔软的触手似乎活了过来,黏腻湿滑地爬行在草从间,远远地尾随一仙一鬼,也消失在了鬼街的尽头。
  他们打算搬去冥楼。
  登楼时,衣绛雪似乎想起什么,打开窗户,让光照入冥楼。
  鬼蜮的天是猩红的,从冥楼眺望,鬼街正亮起华灯,竖起各色招牌,有纸扎铺、棺材铺、鬼杂货、鬼酒楼等。
  鬼影幢幢,灯影微微,怪好看的。
  “鬼气越来越旺了!”衣绛雪开心地化成鬼雾,飘来飘去,“我果然是聪明鬼。”
  裴怀钧撩起青衫衣摆,环佩作响,登楼的动作很熟稔,不像第一次,连木质楼梯吱嘎作响的位置都能从容避开。
  红衣厉鬼软软地黏在书生背后,用长袖遮住他的眼睛,拉扯他:“裴,你来看!”
  被鬼遮眼,裴怀钧不慌不忙,握住他藏在红袖里的手掌,将飘散的红色鬼雾半揽在怀中。
  他温柔附耳,喉间发出轻笑:“小衣要我看什么?”
  衣绛雪被他温热气息拂在耳畔,撩了个正准,突然就忘了开窗是为了什么。
  裴怀钧会自己找答案,他走到窗边,扶着窗棂一望:鬼蜮里,街道纵横有序,星罗棋布,正是华灯初上时,如梦似幻。
  最漂亮的是,衣绛雪在鬼蜮的天穹处,挂了一轮月亮。
  不是那诡异如竖瞳的三轮血月,而是他们共同记忆里,那一轮皎白的明月。
  今人不见古时月。
  唯有衣绛雪的记忆里,才有如此纯粹的月亮。
  裴怀钧静了许久,这轮明月照出仙人的不堪与卑劣。是他不能忍受长生,是他无法适应孤独,却要扯着心爱之人坠下泥泞。
  身化厉鬼的道侣,即使堕入幽冥,一颗心也未染半点尘埃。
  与被岁月摧折的他,截然不同。
  他是这样无暇,会欢喜地送他一轮古时的月亮。
  他倚着窗边,浅淡地勾起唇,寒眸也凝透了月光,倒映着他的莹白面庞,翩跹身影,“小衣,真漂亮。”
  厉鬼开始支支吾吾:“什、什么真漂亮?”
  他一定是被坏书生灌了迷魂汤,不知东南西北了。好可恶。
  裴怀钧意味深长道:“……月亮也漂亮。”
  衣绛雪怔在原地,反应片刻,月亮也漂亮,意思是……
  衣绛雪绯红着脸,四处乱飘:“等等,坏书生,你说清楚——”
  第39章 虚妄的花
  最顶层是昔年冥楼主人栖居之处。
  衣绛雪寿元残缺, 命薄福浅。
  这样的命,他顶多与鬼怪同行,与孤独相伴, 很难与人有什么深刻羁绊。
  二十年一度轮回,他大半时间不会守在冥楼, 而是在阴阳行走,拘役鬼怪, 不断地填充冥楼。
  长年累月, 衣绛雪养成孤僻的性格, 甚至有几分敏感偏激,不肯与人深交, 更不可能容忍旁人知道他的轮回秘密。
  毕竟,如果有心之人探出冥楼楼主的秘密,算好下一次轮回的时刻, 在他转生最脆弱的时候, 一直守着他杀怎么办?
  就算他保有记忆,灵异仍在,可遣鬼怪护佑幼年。
  可万一哪天招惹上那群非得要除鬼卫道的老不修, 非要将恶鬼扼杀在襁褓里,衣绛雪也没辙。
  因为那是事实。
  人不会与鬼同行。
  或许他那时行事酷厉,乖戾偏激,也与鬼没有什么分别了吧。
  迄今为止,他守口如瓶,唯有一个人例外。
  他真的把秘密告诉了他。
  衣绛雪依稀想起来,那人手上系着红线,身形颀长,持着一柄光华明曜的长剑, 好像是个正道的剑仙。
  是那个人,背叛了他的意志么?
  为什么想起他时,他心里除了本能的恨之外,唯有挥不去的悲伤。
  在冥楼里呆的越久,衣绛雪越是有些熟悉的记忆碎片闪回:
  他记得帷幕重重,寂静长夜,冥楼长明灯照彻。
  有人在永夜里守在他的榻边,反复擦拭他冷汗涔涔的额头,试图让高烧的他温度降下来。
  他用唇试过药汁的温度,一点点哺给被鬼气侵蚀到膏肓、油尽灯枯的他。
  那人不复平日潇洒从容,形容憔悴,此时却颤着声,指尖握着他的腕,却不敢用分毫的力道:“衣楼主?醒一醒,别睡过去。”
  “……绛雪,你疼不疼?”
  再登上几层楼,衣绛雪的神情沉静,眼前恍惚有重影。
  有人青衫缓带,背负长剑,真真是个疏狂风流的仙人。
  那人望着他,幽黑深邃,好似蕴着一潭静水,却在眼底照出温柔的花与月:
  “绛雪,幽冥无时岁,这里看不见光。我带你逃离这里……我们去看繁花,看霞光,看月亮,好不好?”
  衣绛雪不觉能逃离命运,神情仍沉在黑暗里,却缓缓地笑了:“逃奔一段风月吗,也不错。”
  那剑仙也笑了。
  江湖痛快或是山海驰骋,远不及这一刻。
  他在幽冥的一线烛光里,看见美人如花隔云端。
  待到登上冥楼最高层,衣绛雪合起眼,虚幻的重影也消失了。
  挡在面前的是一道古旧的雕花檀木门。
  裴怀钧捉住厉鬼的手,牵引他打开门扉,微微笑道:“小衣,把手贴在门上。”
  衣绛雪也没问他是不是来过,他也不想问:“嗯。”
  冥楼顶层的门扉果然打开了。
  衣绛雪将废弃的冥楼从幽冥深处挖出来时,表面布满血色锈迹,内部也有二百年未曾有人踏足了,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衣绛雪可以任意更改鬼蜮,凌空伸手,作出细细擦拭的模样。
  不多时,旧时光里封存的家具,也都焕然如新,看出昔日的名贵精致。
  衣绛雪在屋里逛了一圈,熟悉感漫上心头,“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
  裴怀钧缓步徐行,走到虚掩着的山水画屏边,撩衣俯身,将藏在屏风后的青花瓷瓶抱起。
  花瓶里种着一株枯萎多年的植物,叶片蜷曲,枝干枯黄蔫死的,碰一下似乎都要化成灰了。
  他看着叹息:“很多年没有浇水,这朵花都枯死了。”
  裴怀钧拢过那枯枝的根部,却惊奇地发现:二百年了,这花似乎还没有死透。
  衣绛雪轻轻飘过去,探出脑袋,问道:“这是什么花?”
  裴怀钧莞尔,“是优昙婆罗,生于高原,很难找的。在佛教经文中,三千年才开一次花,每逢开花,必有圣人出世,开后随之凋谢。”
  “所以,这也是一朵‘不世出’的花。”
  衣绛雪有点印象,摇了摇头:“它好像没开过花。”
  裴怀钧道:“或许,再等一等,他就开花了。”
  衣绛雪:“死掉的花,难道也会开吗?”
  裴怀钧却浅笑道:“生亦是死,死亦是生。不过是一个轮回而已。”
  衣绛雪明知道书生不对劲,想了想,仍然没有问。
  回忆和过往都空白的时候,是书生一直陪着他。
  现在气氛挺好,他不需要知道裴怀钧是谁,只需要知道他很好。
  这种本能的信赖感,好似他们是两只在无常岁月里依偎的动物,也曾相濡以沫,彼此取暖,抚慰孤独长生。
  裴怀钧不知面前的鬼在想什么,他自顾自微笑:“优昙婆罗是有灵性的花,就算日日用玉露浇灌,不该开花的时候,他永远不会开。即使枯萎了,只要他想要开花,也会复生。”
  说罢,裴怀钧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小心地往花瓶里浇了些玉露,“开或不开,就随缘法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